中央教令根据中国分区的地理形势、人口分布、语言习惯,把中国分为十三个街区,每个街区又规整地分为六个驻地,每个驻地都布置了警力,用以维持日常治安,但真要发生异能事件,还是需要中国分区异能管理总局的先遣队出动。
先遣队下分十四个中队,前十三个中队对应十三个街区,顾南浔所在的〇一四中队是唯一一支独立于所有中队之外、由先遣队主事人易嘉担任队长的中队,用以机动填补各区空缺。
顾南浔是土生土长的第七街区人,二十六年以来最长距离的跋涉也只是从第六驻地去第一驻地——原首都北京——上大学。
直到在任务专机上扣上安全带的那一刻,顾南浔仍有些感受不真切。
皮革制成的坐垫总有股挥之不去的刺鼻怪味,好像所有的交通工具都偏爱这种怪味,汽车、飞机、轮船,都把自己牢牢地裹这样叫人透不过来气的味道中。
顾南浔从小就不喜欢坐汽车,闻不得这种气味,长大后更是变本加厉地对一切有相似气味的物件本能地感到排斥。
他把额头紧紧贴在舷窗上,眼睛闭着,两片嘴唇咬得透出一点浅白色,若不说是坐飞机,便像是要赴死一样。
“第一次坐?”易嘉把手伸进风衣口袋里翻翻找找,递给顾南浔一块用餐巾纸包好的新鲜橘皮,“闻一闻就不难受了。”
顾南浔忍着嗓子眼将要涌出些胃液酸水的恶心劲,把脑袋从窗上拽开,两只眼仍紧闭着,只用鼻尖在空中摸索着去寻那块散发着木质酸涩香气的橘皮。
顾南浔的鼻子一向很好使,好几次鼻尖几近碰到橘皮,只是防不住有人使坏,诱着顾南浔往自己身上靠。
“多大了,还玩这一套。”顾南浔对易嘉这从小使到大的把戏心知肚明,他无奈地数落易嘉几句,就着势头往易嘉怀里一躺,“满意了?举好,让我闻一会儿,我真的想吐了。”
“嗯。”被戳穿也不觉尴尬,易嘉爽快地哼一声承认了。他乖乖用指尖捏着橘皮,在顾南浔鼻下虚虚悬着。这一套其实很有用,他知道顾南浔最后一定会靠到他怀里来。
齐柳雪摘了耳钉,和另一个五年工龄的乔一黎一起,坐在他俩后排。乔一黎向来对情感的弯弯绕绕弄不明白,他小声问齐柳雪:“小齐,不是说队长和副队关系破裂好几年断绝往来没见面了吗,怎么看着不像呢?”
齐柳雪幽幽地看了乔一黎一眼,飞快在智讯器上打字道[乔大哥,你知道什么是小别胜新婚吗?]
[他们结婚了?同性婚姻法案不是还没通过吗?]乔一黎也打字回复。
[你还真是办公室老人。]齐柳雪有些无语,继续把另一边的耳钉取下来。
飞行过程并没有顾南浔想象中的那样颠簸,异能改装过的飞机一路上飞得都很平稳,趁着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易嘉吩咐曲潇潇同步〇一二中队的任务数据。
“队长!”曲潇潇惊叫。
“怎么了?”她一叫,把顾南浔吓醒了,一骨碌坐起来。
“〇一二中队的信号消失了……”
“消失了?”众人都有些惊讶。
“对……消失了,最后一次数据上传还是在十五分钟前,也就是刚刚向我们求援的时候。现在两道信号都消失了,这怎么可能……”
先遣队所有成员体内除了出生便被植入的异能限制器外,还会在入岗时被植入一个生命体征检测器,两道信号都消失,其中意蕴不需多言。
顾南浔指关节揉揉眼眶,酸痛感让他找回一点思路。他努力不去想那些最坏的情况,问道:“最后一次任务数据上传里都写了什么?”
曲潇潇瞥了他一眼,说:“十二街区第三驻地中心商城C号楼发生大楼倒塌,现场无爆破痕迹,断裂口平整,目前已知遇难者十四人,重伤三十三人,轻伤二十一人,室外人员疏散和救援工作已完成,但大楼内部被石块堵上,爆破队无法炸开,初步断定是异能作案……”
曲潇潇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没了吗?”徐云问。
“不是,后面还有,只是……”曲潇潇低下头,对着电脑屏幕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抬起头,眼里水波粼粼,她不好意思在人前流泪,只赌气似的把电脑推到一旁的徐云身上,自己山雀一样昂着头憋眼泪,猫到最前排的空座上缩着。
“自己看吧。”她声音闷闷的。
和她同排的徐云不明所以,接过电脑,发现之后的内容不再是文字形式,而是一段视频。
“一块儿看吧队长。”徐云走到顾南浔他们那排,后排的齐雪柳和乔一黎也好奇地扒着前排座椅靠背站起来向徐云抱着的电脑屏幕看。
音量开到最大,点开视频,入目是一张因惊恐而微微扭曲、又因疲倦而略显麻木沧桑的脸,眼睑有外翻的趋势,嘴唇发青,神情绷得很紧。
“〇一二中队向总部求援……现在是下午两点,我很快就要死了。”视频里的女人声音沙哑,说话声音虚弱轻柔,“我是〇一二中队的记录员曲蓉蓉,完成初步文字报告后是中午十二点左右,那时候我们接到了石块自主消失、可以进入大楼内部展开搜救的通知。队长说犯人可能还在里面,就让队里战斗系的打头阵。石头被破开后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队长他们一个接一个义无反顾地冲进去了,我吊在队尾,打了手电。手电筒的光在那里不起作用,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摸不到。”
“我呼喊队长和队友的们的名字,我的声音和手电筒的光一样落尽黑暗里没了声响。我太害怕了,我想我只是个做记录的,应该派不上什么用场,于是我就想偷偷跑出去。”
“我的方向感很好,我分明记得我是照着原路返回的,可入口处的光亮一直看不见。我一直跑,在黑暗里找一点点光。我跑了很久,头一次不觉得累,甚至不觉得渴不觉得饿。我停下来,这时候面前突然出现一个发着亮光的小口子,我想也没想就往那个地方跑。这一次我很轻松很快到了那儿,钻出那个小小的有光亮的洞。我出来了,但并不是在我进入大楼的位置上。我身后是混凝土断裂的巨大碎石,刚刚的光亮啊黑暗啊都不见了。”
“我想着那好吧,那我向前走,去找队长他们汇报。我刚想向前迈步,发觉两条腿的知觉失去了。我向我的下肢看,看到我两条腿上出现了位置不一的红色血线,左腿膝盖以下、右腿小腿以下的部分瞬间脱落、消失,过了两秒,疼痛海水一样席卷了我,每一个神经元都在喊痛。我昏迷了一会儿,再醒来时是下午一点五十。我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儿,我的身边横七竖八地还摆着其他人的腿、脚、手……还有脑袋,我认识它们,都是我的队友身上的一部分。这个时候我真恨自己有好记性。”
“我没有流血,但我能感受到我的意识在流走,我想我离死不远了。我认为我们所进入的那片黑暗区域里存在空间切割,我太胆小了,没得到什么有用信息。希望这些能够帮到你们。”曲蓉蓉微微顿住,旋即灿烂一笑,“恕我公权私用,请帮我转告我〇一四中队的姐姐曲潇潇——”
“你再不来,老房子上就又要下雪了。”
视频戛然而止,留给专机内的只有长久的沉默。曲潇潇捂着嘴,抽泣声断断续续。
曲蓉蓉定格在画面最后一帧的微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