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歌醒来的时候是个午夜。窗帘拉着,她看不到天光,但是看到输液瓶就知道自己没死成。
没死成。想活的时候活不成,想死的时候还能死不成吗?不受这份气。
空气打进血管也可以死。于是她强撑着肺部呛水后的疼,起身摸索着去拔针管。
窗帘处的黑影动了一下,从里面走出来一头怒气冲冲的畜生。
他阴沉着脸抓住叶如歌那只胡作非为的小手,完全不明白这鸽子在胡闹些什么:“脑子有病?”
他的脸色一看就很生气。
而如歌已经深刻认识到自己是多么没用,即使她已经不怕死了,但看到这男人生气她还是害怕。
于是她低了头不说话。反正他生气了就会弄死我,反而得偿所愿了。
Gavin看着满脸写着“大不了你弄死我”的鸽子,气笑了。“叶如歌,你在委屈些什么?”
“我不想活了。”如歌鼓起勇气抬眼望着他。
Gavin望着那双清澈中透着愚蠢的眼睛,这鸽子是懂答非所问的。
“是你扑上来找我的。”
“你要我睡你,我睡了。你要钱,我给了。你怕死,我把你留下了。你差点弄死一个我的兵,我也没有为难你。”
“你在我这儿白吃白喝白住这么久,现在突然和我说你不想活了?”
男人收敛了神情,弯下腰认认真真通知她:“叶如歌,你的命是我留下来的,那就是我的。你不可以说不活就不活了。”
他理直气壮。天底下哪有人对自己养的东西这么好?他简直是个大大的慈善家。如果这个地界有政府的话,都应该给他发个荣誉勋章。偏生这只鸽子是只白眼鸽,他从来不喜欢多说话,但今天却是要好好教育她。
如歌瞪大了她的眼睛。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逻辑,她甚至被这逻辑给绕懵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答,只是一味摇着头说:“不,我的命是我自己的。”
莫名其妙。男人的眉毛皱的很不成样子。
这人是他的。衣服是他买的,嘴是他喂的。就连这张细嫩的皮子也是他用药膏涂好的。她现在大言不惭就说都是她自己的。看来是他喂多了,喂出来一张厚脸皮。
还是大学生呢,一点道理都不懂。
而这鸽子说出来的话,却是简短的很:“我扑上去找你,是因为我害怕。在强权恐惧下的自愿,不是自愿,是被迫。”
“哪怕你再能杀人,你也没办法拥有别人的命。我的命是我的。我不想活了。”
Gavin心底的火一路烧到脑子里。这鸽子的嘴是吃刀片长大的吗?今天说话怎么这么呛人?以前的乖巧样子不见分毫,满脸明晃晃地写着“你能拿我怎么办”。
我能拿你怎么办?Gavin强行按下心底的怒气,垂眼想了想,抬头问她:“到底是为什么寻死?以前不是很想活吗?就因为没看成海?”
这和看海又有什么关系。如歌依旧是一副死鸽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改主意了,我想死。我是活人,我不能改主意吗?”
“不能。你不能改主意。没有这么容易的事,你以为就能这么舒舒服服地去死?”
他突然来了灵感。
于是大摇大摆在鸽子的床边坐下,两条腿舒服地搭在椅子上。
“到了这个地方,还想舒舒服服地去死?叶如歌,你做什么美梦?”
“在各种器官里,腰子是最好卖的。既然养了你这么久,我也不介意多养个一年半载。我让人来先摘了你一只腰子拿去卖着,等有第二个买家的时候再摘你第二个。”
“还有心、肝、肺、肠子什么的,你受累多活几天给我养着,等我一件件卖,都卖出去的时候,你就如愿以偿地死了。”
Gavin得偿所愿地看到鸽子原本视死如归的脸上慢慢爬上了他熟悉的恐惧。
Gavin是一头很奇怪的畜生,常年和人命打交道,让他对很多人人都懂的东西一无所知,却又对某些东西了如指掌。
比如,人都是贪生怕死的。
又比如,人人最怕的,其实并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是死前极尽痛苦的折磨。
就像都说生老病死,但其实老和病比死要可怕多了。他在审讯室里见过太多拿了天价的卖命钱闭着眼只求一死的蠢货,但若是上了阴毒手段慢慢折磨,他们反而会把该吐的都吐干净。
到了最后,满屋子的零碎器官遍地都是,不成形状的人只求一死,还怕求不到。
至于眼前的这只小鸽子,倒是不必真刀真枪地来,那浑身的皮子都是他从蚊子嘴里救下来的,划破一点儿他都心疼。
好在这鸽子又聪明又胆小,他吓唬两句,她便立刻明白了真正的可怕之处。
他从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上看出来这一点。
幸好鸽子聪明知道害怕,不然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总不能真拿刀划一下。
男人放下长腿站起身来,把女人笼罩在自己高大身躯的阴影里。“还死吗?”他问。
“既然不死了,就叫护士进来吃药。”
*
鸽子被吓坏了,而他眼都不眨地盯着她往下吃药。
护士递过来锡箔包装的药,她撕开,刚被吓过的心神尚且不安,甚至忘了把药粒倒出来,于是低头就着包装把药粒衔出来。
一个不留意,锋利的锡箔边缘从女孩娇嫩的嘴唇上划过,瞬间留下一道血痕,渗出两粒血珠来。
护士尚未来得及说什么,身旁的男人啧了一声,凌厉的眼风就扫了过来。
那眼神明明白白地冤枉人,都是你这护士服侍的不周到。
护士吓了一跳,男人已经先她一步把剩下的药都拿到手里,仔仔细细把所有药粒撕开倒了出来,一粒粒递给女孩。
叶如歌本来不觉得这小伤有什么,男人的反应倒让她开始紧张起来,下意识就把护士往后推,“我自己划的,不关,不关她事。”
Gavin就是个不定时随机掉落杀戮的地雷,叶如歌如今已经清晰地明白这一点。
男人看着她,唇上的血珠还没擦掉,就知道顾着别人。于是越发皱眉,低头用拇指抹去那血迹。
粗粝的指腹从唇上抚过,带来微微痒痛的触感。
“药粒太大了,吞的下去吗?”他低头看看手心里的药粒,又看了看女孩那细的像要断掉的脖颈。
这下又是药厂的不是了,怎么产的药。
“能,能。”叶如歌此时满心只怕他迁怒护士,于是连忙把药放进嘴里,吞了一大口水费力地往下咽着。
男人的眉头越发皱的很不成样子,微微攥拳把手心里的药粒折断,再半粒半粒拿给她。
谁让你闲着没事去跳湖,如今你不吃药谁吃药。都怪营地上的那群兵没有看好你。他这样想着。
真是见了鬼了。他好像突然有无穷无尽的人要怪罪,这世间的一切都让他不高兴,只因为她没有好好的。
*
病中的鸽子不好,总是闷闷地,不是睡觉就是望着窗外的天幕不说话。一看就是心里揣着没死成不甘心的鬼主意。
他在医院看得火气大,直怀疑她是不是在湖里泡的脑子进水了,恨不得拎住鸽子的两条腿倒过来把她脑子里的水晃荡晃荡。
这鸽子平时喜欢什么呢?不记得了。只记得她好像是学说话的。
学个屁,每天像是嘴被缝上了一样。闭眼就睡觉,睁眼就发呆,说是学装傻的还差不多。
这样想着,他拿出来手机,难得地登陆了一下中文搜索引擎,搜了搜“中文学什么”。
因为中国的边境难进,他甚少有去中国的任务,所以他中文本就认识的不多,此刻看到满屏密密麻麻的中国字只觉得眼睛疼。
*
如歌从一场漫长的梦境中醒来。天色已晚,她怔怔地看着天边最后一缕落日。
她现在已经到了一个不知道该怎么办的状态。逃出去无望,想死又怕被折磨,而在这样的环境里活成一个自己无法接受的人则更需要勇气。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整天睡觉,躺着,睡着,在梦里似乎可以逃避这一切。
尤其是夜里最好,夜幕沉沉将她包裹,她便找到了一个足够的理由不去思考自己的困境:天黑了,要睡觉了,有什么事留给明天再想吧。
你看,我就是这样一个胆小懦弱喜欢逃避的人。她喃喃地说。
也不知道是对谁说,可能是对潜意识里那个无法接受这一切的自己。
她现在过的比刚来的时候好,但痛苦的多。
刚来的时候,她经历了大量惨绝人寰的情景,但那时候她是努力的,就好像她这个懦弱无能的人也会有几分牙口能咬痛命运一样,她真切地努力过,因为那时候她还有希望。
她那时以为自己拿到钱就会被放出去,以为只要讨了Gavin的欢心就不会经历被活剖器官的惨剧。
可是现在,她从这混沌的一切中看不到任何可以清晰带领她走下去的道路,她因此而恐惧,再也没有心力去认真思考未来的情形扭转的可能,她只能逃避着,不去想就不会痛苦。
希望是她生长的阳光,没了阳光,她快要枯死了。
过往的一幕幕如同无声默片一样在脑海中闪过,如歌觉得她已无力承受。
我可能最终会疯掉,然后被抓去摘了器官再弄死,她想。
*
而这样的恐惧和内耗却被突然响起的开门声打断。
男人迈着长腿嚣张地径直进来——他从来是不懂得敲门两个字怎么写的,一双眼睛野性熠亮,此刻正低了头望着她问:“叶如歌,什么是反义词?”
和Gavin的相处基本只有两种感受:恐惧和懵。
而如歌此时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的直接进入了懵的状态,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反义词是指意思相反的词,比如黑的反义词就是白,生,生的反义词...就是死。”
说到生死时,熟悉的恐惧感开始逐渐回过神来,叶如歌慢慢垂了眼眸,声音低了下去。
嘁,刚刚不是说的好好的,怎么说着说着又恹了呢。头低着,小下巴收着,活像一只见了鬼缩在墙角的鸽子。
一点都不可爱。
“鸽子的反义词是什么?”Gavin打量着她,冷不丁又抛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鸽子,鸽子没有反义词。”她结结巴巴不知道怎么解释。
“怎么会没有。鸽子的反义词是尸体。”
鸽子是活的,是柔软温暖的,是好玩好逗的。但是她差点死掉的那个时候,摸起来冷冰冰的,一动不动,不再挥舞着翅膀在他心头扑腾。
他永远记得那个时候,太可怕了,和拥有她的时候截然相反。他从未感受过那样窒息般的恐惧。尽管他并不会明白,那就是失去。
而叶如歌则是彻底没有听懂这个小学语文都难及格的人在说些什么,只是愣愣坐着,任由他揉了揉自己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