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黎珲。

    娘曾是官家小姐,她说:

    “女儿家就好像块玉璧,温温润润的,披着破晓时的光,卧在娘的肚子里。”

    我要谢谢娘,我再没听见过这样好的话。

    我带着模糊的记忆和丧母的钝痛进了宫。

    宫里高墙大院,我那样小,被姑姑领着迈进掖庭。

    掖庭里有许多姐姐妹妹——许多许多玉璧,顶着烈日在御花园锄草除虫,忍着严寒用粗糙皲裂的小手在冷水里洗衣裳,每天为了藏在枕头底下的几块碎银子吵架。

    玉璧们散落在掖庭各处,枯燥而辛苦地活着,像是集摊上的萝卜白菜,等着好心的娘娘将她们挑走。

    我只有五岁,可姑姑们不会通融,我和姐姐们一样洒扫打杂,冬冷夏热。

    七月的日头搅拌一月的雪,喂养大了蹲在掖庭里洗衣洒扫的、小小的我。

    先帝驾崩,太子即位,又是一届选秀。

    趁姑姑春困打盹儿,我偷偷从掖庭溜出来,扒着墙根,看待选的秀女们鱼贯而入,个个着新衣,那样好看。

    我望得出神,里头有一个尤其美的,一袭蓝色软烟罗,缀着浅蓝的宝石,臂上挽迤蝉翼般的薄绡,懒懒地绾了髻,鬓边两朵月白菊拖了细长流苏,不加赘饰,却让人挪不开眼。

    和我一同偷溜出来的筠清姐姐告诉我,那是左丞相家的嫡女儿,还是魏皇后的族亲,想来是必定会入宫的。

    我看向筠清姐姐,姑姑们闲话时,也总说姐姐好看,可惜生在了掖庭。

    “黎珲,你看我做什么?”姐姐不自在地摸摸脸。

    我没有答话,待移回目光——那天仙一样的秀女已经看不见了。

    那年我十三岁。那是我第一次明白,娘说女儿家是玉璧,这话只半对。

    因为掖庭里,是没有玉璧的。

    不出所料,皇后的族亲进了宫,凭着显赫的家室,入宫便是嫔位。

    李公公来掖庭挑人去各宫伺候,筠清姐姐被分到了瑶倾宫——恰成了魏嫔宫里的婢子。

    我心里暗暗盘算,我哪儿也不想去,只盼着也能被分到魏嫔宫里,明里暗里求李公公好多次,可我最终哪儿都没能去。

    分配结束后,掖庭蓦地冷清下来,没过几日,姑姑们就又领了一批小姑娘进掖庭,左不过五六岁罢了。

    魏嫔是有福之人,也是一众秀女中最先侍寝的,转月便诊出身孕。

    我如同一只小雀,以洒在掖庭廊下的几寸闲言碎语为食。魏嫔一路晋升,仿佛皇上遗忘了要忌惮外戚专权那般。

    魏嫔晋为贵嫔那日,天阴冷冷的,我扭拧着一件刚洗净的衣裳,才站起身,就被一个毛毛躁躁的婢子猛地一撞,磕在廊里的石扶阑上,手里的衣裳也被划破了,沾满土垢。

    我怕极了,洗坏了衣裳,该怎么向姑姑交代呢——我慌了神,顾不得身上的磕伤,爬到水盆边上,跪着清洗衣裳的脏污,额头渗出的鲜血砸进盆中,水愈来愈红,眼前愈来愈模糊,衣裳是如何也洗不干净了。

    我定定地瞧着源源不断的血珠砸落,用尽力气噙住泪,昏了过去。

    “你看看你,毛手毛脚的,怎么把黎珲给撞着了?”

    “我——我——”挨训的小宫女红了眼圈,半天挤不出一句话来。

    “算了算了,领罚去吧。哎,那边的手脚麻利点啊,毛巾呢?哎哟,瞧这伤的——”

    我迷迷蒙蒙地睁开眼,满屋的姐妹们都忙碌着,平日最凶的姑姑坐在我的小床边,用温热的毛巾给我擦脸,那一刻我不像是个小宫女,反而像是被娘亲搂在怀里疼的小姑娘,像是被熹微的晨光柔和抚耀的美玉。

    我眯眼悄悄瞧着姑姑和姐姐们,眼泪扑簌簌地滚落。

    “呀,黎珲醒了,怎么哭了?”

    我闻言哭得更狠,牵动得伤口隐隐作痛。

    “嗐,还哭,有甚么可哭的,衣裳洗坏了,记得去领罚。”姑姑揉净毛巾,撂下话便出了门。

    小姐妹们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安慰我,连五六岁的小孩也默默地牵着我的衣角。

    她们笨拙地咒骂着姑姑,骂她狠心,骂她让我领罚,骂她是最坏的老妖婆,不得好死。

    稚嫩的骂声钝钝地戳向心里,我默不作声。

    自打进宫以来,我第一次,在掖庭这样嘈杂冰冷的地方,感受到了,爱。

    领罚那天,掖庭里骤然浮起暖意。

    领完罚,又要继续洗各宫的衣裳,我小心翼翼地搓洗着,生怕出纰漏。

    不知怎地,我察觉到一束目光投射在我脸上,我抬起头,竟看见了挺着孕肚的魏贵嫔。

    她柔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时间竟怳了神,努力镇定下来,想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慌张,

    “回娘娘的话,奴婢名叫黎珲。”

    我不敢再看她,只听魏贵嫔轻轻一笑,“黎珲——好,本宫记下了。”

    常有娘娘亲自来掖庭拣选宫女,倒不算是稀罕事。

    过了片刻,方才毕恭毕敬陪在魏贵嫔身边的姑姑神神秘秘地拍了拍我的肩,

    “黎珲,你真走运。今儿是瑶倾宫弄玉馆的贵嫔娘娘头一次来掖庭,她要是今后挑了你去瑶倾宫,你可就有福喽!”

    我被这话击得头脑发晕。

    瑶倾宫,在掖庭囚了九年后第一次踏进的瑶倾宫,虽比不得刘妃一人独住的关雎宫大,却十分热闹。

    各殿住满皇上最爱的妃嫔,布置得井然有序,好像月宫似的,栖满仙子。

    瑶倾宫常是灯火明媚,魏贵嫔性子开朗大度,常有各宫的妃子来拜访,谈笑,歌舞,落棋,总是不绝。

    哪怕是午夜轮值,卧在精巧别致的廊柱下做梦,都能敲进风铃叮当响。

    “想什么呢?”姑姑的嗓音将我重重地从华灯瑶池的美梦拖回简朴的掖庭。

    我在心里自嘲地笑笑,哪儿会有那么好呢,掖庭里的姑娘们偷懒,姑姑就会搬出沿用无数年的老话,翻来覆去地说,只要我们好好表现,被娘娘挑了去,能在得宠的妃嫔宫里帮事,日子就好过了。

    只有我悄悄地不屑一顾。小时我还会出声反驳,没过几年,我就懒得再提,和所有的宫女们一样,用眼神中流露出的向往换来姑姑满意的点头。

    真是发笑,跨进宠妃的宫门就是一只脚跨进了糖罐子,半边身子搬进象牙塔。

    看着被娘娘们罚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打发回掖庭的宫女的时候,我再也不多看一眼,藏好卑微的傲骨绕过她们,袖手旁观。

    但我愿意相信魏贵嫔,愿意相信会安慰打碎蓝釉灯的宫女的魏贵嫔,相信会救济素不相识的掖庭散役的魏贵嫔。

    她没使我失望,她真的将我这只没人要的野猫抱回家了。

    瑶倾宫很热闹,很华丽,和我的白日梦里别无二致,除了轮值时的风铃声往往被不知何处传来的长叹和茶杯的碎片掩埋。

    筠清姐姐往我空空的髻发上插了一只素银钗,冲我一笑,“黎珲,去歇息吧,我换你轮值。”

    见我正怳神,她张张嘴,最终还是抿唇,不发一语。

    原来高墙深处,后宫与掖庭,都有难言的酸楚,都有长得怎么也捱不过的夜。

    不过,魏贵嫔宫里的夜,一点都不长,正好够我梦完一个爬满花蔓、飞着风筝的春天。

    魏贵嫔只有十五岁,纵然有大家闺秀的气蕴,总还存着几分孩童的天真。

    我自认看人一向很准,她并不像旁的有些妃子那样无甚心机,却也是真心待人好,这就够了。

    我发自内心地,感到我是那样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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