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倾宫弄玉馆里的活计,与掖庭里习学过的别无二致,我干得得心应手,未消两月便从散役转正成了婢女,纵然仍旧苦累,但眼瞧着院里的白玉兰树都比别处更莹润三分,再辛苦的日子也竟甘之如饴了。
今冬的初雪来得格外早,大宫女春锦一早便差我扫雪,扫至弄玉馆门前时,恰瞧见魏贵嫔立在门旁,一袭绣了仙鹤的滚金红雪绒斗篷在皎白的雪地里那样扎眼。
魏贵嫔瞥见我,轻声唤道:
“是黎珲妹妹吗么?这样冷的天,何况雪景怡人,不必急着扫雪。院里冷,快进来。”
我犹豫地搁下扫帚,随她走进弄玉馆。
不似掖庭里的枯炭,弄玉馆里燃着无烟银炭,将满屋都烘得暖洋洋的,不见一丝黑烟。
春锦帮魏贵嫔褪下斗篷,我不自在地盯着从斗篷缎面上滑落的雪粒,余光中的她意外的有些单薄——除却七个月身孕的腹部。
斗篷被挂起来,雪粒也都落完了,我的目光又无所归属,我想,魏贵嫔就是有一种魔力,让接近她的人都自惭形秽地褪去颜色。
她捉住我不知所措的手,
“呀,怎么这样冷。”
她的手心暖融融的,我却像一具发了高烧的死尸般僵住。
春锦笑着带我去烤炉边暖手,魏贵嫔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后腰。
“娘娘自五个月起身子便处处不爽利,真叫奴婢心疼死了。”
春锦扶着魏贵嫔换了姿势,替她按摩。
魏贵嫔眉眼浮起笑意,嗔怒地回答,“再过几月就不怕你心疼了。”
我默默地咀嚼她们的对话,神色黯了黯。
“本宫听说你善绣,为本宫看看这只小虎的眼睛该怎么绣才好?”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件小衣上绣了一只小虎,但还未缀上眼睛。
“我一向不精刺绣,又想亲手为孩子做件小衣裳,可倒是难住我了。”
她眼里漾着一汪泉,温柔地抚着小腹。我接过绣品,努力地为她讲解,一针一针地刺出了虎睛,脑海里却飘飘然的满是娘亲那带着麦香的怀抱。
天下的娘都是相似的吧,平民草芥,抑或是宫闱妃嫔,疼爱陪伴,抑或是争荣固宠,皆是十月怀胎,半生辛苦罢了。
只比我长两岁的魏贵嫔,也要成为人母了呢。
何必再去想,过好现下的每一刻,足矣。
魏贵嫔的好友极多,除却魏皇后,最要好的便是关雎宫的刘妃和忘忧宫的长孙美人了。
长孙美人与魏贵嫔入宫前便结了缘,入宫后更是常来弄玉馆,长孙美人母家是武将,为人也是极活泼娇俏的。
每每她要来,魏贵嫔都会提前差人备好白玉糖糕和兰雪茶,一宫的气氛都会跟着长孙美人弯似上弦月的眉眼和鼓囊囊的腮帮活跃起来。
自上次绣了一双炯炯的虎睛后,魏贵嫔便免了我的杂役,日日拉着我学习刺绣。
她常是安静地听着,仿佛我真的成了受尊重的讲师般。起初的惶恐,竟也被流淌的时日磨成一个“心安理得”。
另一个顽皮的学生则常常坐不住,刺了几针就挽上魏贵嫔的小臂,侧倚着看我刺绣,指尖拈一块糖糕乐津津地慢食。
一时间,年龄上的长幼被错觉替换,她们才更像是妹妹。
“我最喜欢黎珲妹妹的手艺了,改日你教我绣凤凰于飞图可好?”
“回长孙美人的话,奴婢自然是肯的。”
“你前些日子要学的卧桂玉兔,可长出耳朵了嚒?”
魏贵嫔轻点一下长孙美人的鼻尖。
“锦婳!”长孙美人两颊飞红,嘟起嘴来。
魏贵嫔抿唇莞尔,“是我记错了!”
数月,魏贵嫔有惊无险地平安诞下三皇子,魏皇后体恤族妹,向皇上请晋贵嫔为修仪,谁料不出几旬,魏贵嫔又被诊出身孕,皇上大喜,越级晋为贤妃,赐号慧,居瑶倾宫主殿。
诞下三皇子后,慧贤妃少有闲暇练习刺绣,我只得继续回到料峭春寒熏冷的杂务中。
春锦姐姐倒常常差我去太医院请一位叫容予的配些强身健体的方子——刚出月不久再次有孕,饶是再强韧也难以恢复。
“黎珲,娘娘叫你。”
筠清跨进杂役间找我,我匆匆拭净双手,向瑶光殿内走去。
瑶光殿的早春是透明的。我一眼便望见了慧贤妃略显苍白的脸。
“娘娘有何吩咐?”
我替她掖掖被角,她顺势虚握了握我的手。
“又是这样冷。”
“奴婢不冷。”瑶光殿的银丝炭暖融融的。
慧贤妃忽然严肃了些,斟酌片刻,
“黎珲,若是要你去服侍长孙美人,可愿意吗?”
我心底暗暗一惊,,连忙跪了下来,
“娘娘是要赶奴婢走吗?奴婢一定尽心尽力服侍娘娘!”
慧贤妃掩口嫣然,唇上也有了一抹狡黠的色泽,
“本宫可舍不得你走,只是长孙美人宫里正缺一个得力的贴身侍女,掖庭安排的人恐怕不得她意,思来想去,只好是你。”
“多谢娘娘信任!”我明白娘娘已打定主意,必是不得转圜的。
“好了,只是借去一段时间罢了。替本宫将这套步摇送去刘姐姐那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