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美人的忘忧宫离瑶倾宫不近,好在她常去拜访慧贤妃,每次都许我跟着。

    皇上处理完政务,常常惦念着去瑶光殿问问慧贤妃的胎,比怀三皇子时更得宠,日日妃嫔拜访不绝,甚是热闹。

    慢慢地,我不再时刻挂记瑶光殿的诸事,专心地负责长孙美人宫里的大小事务。

    长孙美人虽比不得慧贤妃与刘妃的圣宠,但她并不十分在意。

    长孙美人不精刺绣,然而很通音律——与慧贤妃很像,平素无事之时,便能闻得忘忧宫中飘出的琴声,清净而雅致。

    一转竟已是夏蝉的时节。

    日暮时分仍旧溽热难消。

    御膳房受了皇后提点,心思竟也玲珑起来,忘忧宫的小宫女惯例地去拿了几碟清凉爽口的点心同一碗消暑汤。

    小宫女回来时额上细细密密地渗着汗珠,我便上前将消暑汤端了来,欲替她送去。

    今日的消暑汤还带着几分温热,绛色的澄明汤面,揉碎了我的脸,我走到无人处习惯性地嗅了两嗅,端碗的手霎时僵住。

    我闪身躲进侧屋里,仔细辨别,消暑汤微甜的气味里掺杂了极微弱的奇香。

    在掖庭时,筠清曾教我辨认过各类药物,现下隐隐发出奇香的绛汤里,无疑有一味高纯度的红麝。

    魏皇后就曾被居心叵测的小人下过红麝,再也不能生育。

    我当即倒掉汤,将碗冲洗干净,小宫女仍在宫院里恭敬地候着。

    “送回去吧。”目送小宫女走向微微暗沉的远方,我皱眉,于暴风雨的前兆里失语。

    我撩帘进了长孙美人的寝宫,长孙美人正慵懒地抚弄琴弦,琴桌旁还摆着一碟慧贤妃差人送来的白玉糖糕。

    “黎珲,可有消暑汤吗?后半日闷得紧。”

    “回小主,今日御膳房大约没有准备。”

    我执起团扇为她扇凉,补充道,

    “今夜怕会有场大雨。”

    “也好,祛祛这暑气。只是锦婳不喜欢雨天。”

    长孙美人幽幽叹了口气,拈起一块糖糕。

    风雨前的空气挟裹浑浊的雾,熏染得整片天空都呈现危机的颜色。

    借口从忘忧宫脱身后,我本想去瑶倾宫瑶光殿,却又觉得此举不妥。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等我慢慢走回忘忧宫时,浑浊的天压得更近,断断续续的琴音在天光劈入深宫朱红院墙的一刹那,戛然而止。

    春雷。

    时间被拨得很慢,慧贤妃寝宫中西洋玻璃钟停摆,暴雨落下,我恍惚间看见长孙美人捂着胸口,唇畔鲜血淌落在汤碗碎片。

    长孙美人还是殁了。

    皇上命人封了忘忧宫清芷轩的大门,屋里陈设半分未变,除却一架被慧贤妃坚持要去的琴。

    我狼狈地成了丧家之犬,回到晚风过尽风铃叮咚,瑶柱雕栏的华殿。

    皇上似乎并未因长孙美人的死流露出几分疼痛,只是气愤地吩咐掖庭查明幕后毒手,偶尔地来瑶光殿陪陪慧贤妃罢了。

    慧贤妃终于肯下地走走了。

    著一袭薄衫,拂起珠帘向外望,良久,又缓缓地踱回内室。

    “娘娘,小心身子。”

    她心不在焉地拢上一拢我为她披上的外衣。

    天真凉,她说。

    光华的面容在风的影子里憔悴疲惫,花开花谢无常时。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有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掖庭来报,害死长孙美人的是贵嫔甄氏,合谋是忘忧宫里的小宫女。

    公公的每个字都轻飘飘地飞在空中,拼凑出沾着鹤顶红残粉的瓷片,拼凑出小宫女袖笼上猩红点点,我扶着慧贤妃的臂膀——清减得叫人害怕的臂膀。

    她面无异常地回了寝殿,

    “黎珲,你下去吧。”

    夜幕垂下,皎皎的月光漏过窗棂,哀怜地亲吻她泛红的眼鼻与桌案上那杯凉透的兰雪茶。

    甄氏被废为庶人,打入冷宫,小宫女交由掖庭处置。

    一向处事圆滑留有余地的慧贤妃也恨极了甄氏,不在旁人前流露,此刻却放下高贵的身段,日日撑着羸弱的孕身去冷宫羞辱甄氏,还命人日夜看守,不许寻死。

    我曾去掖庭看过那小宫女一次。掖庭关押罪人的地方左不过是尽头那几间逼仄的黑屋。

    我避开掖庭的宫人,悄悄拨开黑屋的铁窗格。

    几乎完全封闭的屋子里挤进一丝光亮,一股强烈的气味涌进鼻腔——混杂着腐血、肉皮和虫鼠尸体的臭气险要将我击晕。

    屋角倚着一具半死的躯体——被杖责八十后仅剩几缕表皮勉强连接的腿骨与髋骨遍布因血液流尽而结出的血痂,浑身的青瘢骇人地爬上了两颊,其中一边已经被毒虫啃咬得露出白骨,隐隐可见一从蛆虫缓慢蠕动,发紫腐烂的面皮依稀可以辨认。

    满地的粪尿混杂酸馊的饭食、黄绿的酸水,我一时以为闯入死囚的炼狱,能够听见转动头颅时咔咔作响的声音。

    终于,察觉到那具活死尸的眼球因感光而转动,我飞快地闩门,落荒而逃。

    “甄贵嫔说,要给——给慧贤妃一个教训,若是——若是办成了,就许奴婢做她的大宫女,还——还赏我百、百两银子——保我爹出大牢——”

    “你们这群阉人,放了本宫!”甄氏近乎癫狂地嘶吼,充血的双眼似将爆裂。

    “今时不同往日了,”执刑公公冷笑着,“你以为自己还是宫里的娘娘小主吗?”

    “贱婢就是贱婢,本宫精心策划了万全的计谋!四处寻来了能抑制红麝的草药,她本该夜半发作的!长孙招摇不该死的——”

    甄氏喃喃,

    “可是那贱婢识破了本宫的毒药,谁知道那头猪竟自己又下了一味死药!”

    “啊——啊!啊————”

    甄氏失心疯了,倒是将事情原委原原本本招供了出来。

    甄氏愤怒的咆哮和凄厉的惨叫冲破刑房的云霄。

    我闭上眼,试图忘却那些可怖的回忆,可那样的场景,已深深刺入了脑中。

    后宫的争宠、嫉害、误会、纷争从未消亡,强者心力俱疲,弱者五智尽失,以牺牲品的身份仓皇消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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