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处处是意外，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比如放多盐的浓汤，比如突然涨价的房租，比如临近下班时收治的重病患，比如现在，我发现自己和一群奇怪的鸟人成了同事。

    办公室昏暗逼仄，三排蜂巢一样的隔板桌拥挤地排列着，每张工位前都坐着个穿西装的鸟头人，燕子、麻雀或是鸽子等等常见鸟类的放大版头颅顶在类似直立人的躯体上，显得诡异又滑稽。此刻一身工装的我正坐在他们中间，面前的电脑显示屏闪着惨白的光，四周安静异常，只有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和头顶老旧电扇无机质的沙沙声。

    意识回笼后，我经历了怀疑、惊愕、恐惧、迷茫等一系列激烈的情绪，费了好大劲儿才咽下卡在喉咙里的尖叫。昏迷前最后的记忆，是令我短暂失明的轿车远光灯和被车轮碾压过的剧痛。在这之前，我经历了糟糕的一天。

    我叫林冬，今年二十七岁，研究生毕业一年，正在津海市第二人民医院做临床医生。自从这天早上我来到医院接班，倒霉的事情便接踵而至。病例出错、论文退档、上级医师的责骂、快下班时重患造访，当我垂头丧气走出医院时，天已然全黑。

    我的胃还是空的，闷闷地痛。打开手机打算叫个外卖，却发现有三四个未接来电，全都是妈妈打来的。回拨回去，妈妈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闺女，是加班了吗？”

    “对，快下班时遇上了急性心梗的患者，帮着主任处理了一下。”我揉着太阳穴，闷声回答。此时忽然反应过来，同在津海的表妹后天结婚，父母计划来津海参加婚礼的同时顺道来看我，此刻应该已经到我的出租屋里了

    “刚才想告诉你来着，我和你爸到你家了。想着你应该还没吃饭，给你炖了冬瓜排骨汤，还在锅里温着呢，回家就能喝。”

    回忆也包括嗅觉和味觉，小时候，妈妈常给我做冬瓜排骨汤。鲜甜的汤汁里煨着入口即化的冬瓜和软烂的排骨，上面浮着香油和几点碧绿的葱花。想着许久未见的父母和热腾腾的好汤，压在脊椎骨上的烦闷与疲劳顿时减了大半，我的脚步不由得轻快起来，直到通过路口时，一辆没有减速的轿车将我迎面撞倒。

    再次醒来时，我花了好久才平复心情，意识到了当下的情况——很俗套的剧情，我出车祸穿越了。只不过很不幸没成为清宫娘娘或者霸道总裁，而是到了这个鬼地方。

    胃中的空痛感消失了，只是那碗没喝到的冬瓜排骨汤依然在我心里烫了个窟窿。现实世界中的我死了吗？如果我走了，我的父母又该怎么办？

    好消息，从脸部触感来看，我还是人类，没有变成鸟；坏消息，我为什么来到这儿、又该如何回去、这群鸟人又是什么东西……目前全无头绪。

    我缩着脑袋，尽量让自己藏在办公桌的隔板后，双手搭在键盘上做出和其他人一样工作的样子，余光则悄悄瞟视周围的每样东西。我右手侧的职员顶着鸽子脑袋，尖尖的鸟喙上面架着无框眼镜，头顶的白色羽毛有些稀疏，俨然一副中年上班族的模样。鸟头之下有些发福的身子塞在不合身的西装衬衫里，显得鼓鼓囊囊。他的衬衫袖口里伸着一双瘦巴巴皮贴骨的“手”，很像鸟爪，只是分了五根指头。这双“手”此时正灵巧地敲击着键盘。

    突然，一声男人的惊呼从我的侧后方传来：“我靠，这里是哪儿？”顿时，所有的鸟人齐刷刷向声音的方向看去，我也赶忙转过头伸长脖子，看向声源处。正惊慌大叫的和我一样是人类长相，看样子很是年轻，像个二十岁出头的男大学生。他身旁的工位上坐着位中年妇人，皱着眉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手放在桌子下面，好像在拉那位年轻男子的衣角。

    趁着混乱，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环视这间办公室里的所有生物。一群鸟人中，只有年轻男子、中年妇女和我是正常的人类。年轻男子还欲开口，却在抬头看向门方向的瞬间生生吞下了声音，整张脸像打了霜一样迅速变白发青。

    我向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发现办公室的门口出现了一个有着猫头鹰脑袋的高大身影。这家伙目测在一米九以上，身形瘦长，穿着挺阔的三件套，一双圆瞪的大眼正直勾勾盯着年轻男子。办公室里顿时安静了，所有白鸽、燕子和麻雀立刻转向电脑屏幕，屏息凝神做出认真工作的样子。

    我心里暗暗为这个倒霉的年轻男人捏了把汗。虽然暂时不清楚工作时间喧哗有什么后果，不过枪打出头鸟总不是好事。看样子这猫头鹰是领导之类的人物，而且威风十足，下属普遍惧他。

    十几秒钟足够漫长，猫头鹰的身子不动，头转过半圈，一眨不眨的阴鸷目光扫视着每位员工。终于，我听见他幽幽开口：“好好工作。”随着关门声和愈来愈远的脚步声，几缕如释重负的轻叹在我周围蔓延。

    我定了定神，内心盘算——我八成穿越成了一个公司小职员，虽然很想去和那两个人类聊聊，但是从同事们的反应看，贸然行动触怒猫头鹰上司太过冒险，我最好待在工位上好好工作等待下班。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些表格和代码似的数字，我看了许久，感觉像是一些东西的分类，只是还不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不知道那些鸟人是否有敌意，我并不想先向外寻求帮助。于是我拉开工位旁的抽屉，想找找线索。上层堆着些白纸和笔，粗略翻翻没什么稀奇。我的心提起来，又拉开下面的抽屉，发现里面躺着个褐色的皮本子，下面压着些文件似的纸张。文件上面排列着很多和电脑上相似的编号，每个编号后面都有一串数字，我翻了翻，仍不解其意。

    刚拿起皮本子时，短暂的心悸蛛丝一样绕上我的心，只是好奇心生生压过了直觉。本子封面上是工作手册的字样，翻开后扉页有一个巨大的鹰头徽标，“国际联合集团鸟国分公司”。醒目的标志下是三个粗体词汇——“文明、自由、博爱”。

    口气好大的集团，简直像个传销组织，我心想。

    手册中间夹着个塑料工牌，我将它拿出来端详。长方形工牌左侧印着彩照，看眉眼很像我。半长不短的头发垂在肩膀上方，戴一副金属圆框眼镜，窄鼻长眼细眉，像张爱玲笔下里的“小粉扑子脸”。虽被人夸过清秀，但总嫌有些小家子气。

    可是右边姓名栏里不是林冬，而是“李文”，想来是我在这里的名字。我现在职位是低级文员，属于“原料加工部”，最下方缀了行小字——“外籍员工，所属地:猿国”。

    猿国？难不成整个国家里都是猴子？我的脑海中顿时闪过“猩球崛起”电影中的画面。

    继续向后翻，纸张平整，还带着些新书的油墨味，料想我这位员工应该刚入职不久。手册前面长篇大论记述了些员工守则，总结起来就是认真开展工作、保守公司秘密。待遇方面，公司有食堂和宿舍，伙食免费，低级文员底薪五千羽币，还有额外提成。如果这里的物价和我原先生活的城市类似，这样的收入尚可接受。

    终于，我在手册后面找到了我的工作内容，似乎是把文件里的原料编号按照后面缀的数字分类，然后填到电脑的表格里。比如后缀第三个数字大于34的原料需要放在“需要特殊处理”栏里，其他的则填入“一号检验通过”栏。虽然我不太理解这种分类的意义，但还是松了口气——幸好我的工作技术含量不高，只要细心便可胜任。

    放下手册，我开始向电脑中输入编号。可是重复机械的动作让人分神，刚刚的疑惑在敲击键盘的空隙中慢慢钻进脑海。34有什么含义？是长度还是重量？我隐隐约约记得有一个指标是以34为界限，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而且那手册……为什么我会觉得古怪？

    鬼使神差地，我又捧起了那本工作手册，不安再次升起，像是在黑暗中摸到爬虫般未知的惊悚。对，是触感，封面的触感。这皮的质感薄且细腻，不像牛皮或羊皮。一种不好的猜测破土发芽，我的咽喉发紧，像是在经受名曰恐惧藤蔓的绞刑。

    终于，我证实了自己的猜想。皮面手册侧封处有个不起眼的地方颜色比其他部分深，小小圆圆一个黑点，摸起来有凸起的感觉。

    那是一颗属于人类的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