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那小痣，大脑停摆，但条件反射快于思考，我像被发红烙铁烫到一样将手册甩到桌子上。一张未发现的纸条随着我的动作被甩了出来，飘飘悠悠落在西服裤上。

    我弄出的声响让身旁的白鸽同事侧目，为了不引起怀疑，我只得装作手滑，讪笑着将扣在桌上的手册放好。

    从来到这里后，诡异仿佛弥漫在空气中无处不在。但若说诡异是危险的证据，如今危险被证实，我反而逐渐冷静下来。或许是做医生时见证了一些生死，我对人死后的躯壳并不太感到畏惧，但是对同类的痛苦无法视而不见。怜悯和愤怒逐渐代替了恐惧，我安定心神，让自己慢慢恢复思考。

    当身旁的键盘敲击声再度响起时，我将纸条拿起。有些泛黄的纸张上用水笔写着八个小字，“谨记姓名，勿忘来处。”

    从后面半句看，纸条让我记住的是自己的本名。虽不知纸条是谁写的，又为什么会夹在我的工作手册里，但我倾向于相信纸条上的告诫，同时也感到隐忧——这个世界可能会让我逐渐忘掉原来的身份，那样的话我将再无回家的希望。于是我将自己的身份复述一遍，努力刻进脑海。

    我不是李文，我叫林冬，我是华国人，在津海市做医生，我的父母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我不能让他们再失去另一个。

    我要回家。

    在我敲完第一百零五个编号后，午休时间到了。鸟人们纷纷收拾桌面起身，三五成群向办公室外走去。走廊里简直像个大型鸟类博览会，不同种类的鸟人头上翘着各式各样的羽毛，拥挤向楼梯间。我留心着剩下的两个人类的动向，费力挤开拦在中间的伯劳和鹦鹉，和他们走在一道。

    从刚刚两位的表现来看，他们大概率和我一样不属于这里。果然见到我，年轻男子先是一愣，率先开腔:“宫廷玉液酒——”

    “一百八一杯。”没想到穿越小说里找同伴的方法在这儿用上了，这家伙应该也是华国人。不过这招朴素有效，在对了三四个暗号后，年轻男子兴奋地对中年女人叫道:“黄姐，她也是穿越来的！”

    被叫做黄姐的女人显然并没有年轻男子那么欣喜，只是冲我礼貌笑笑。她纹着上挑眉，颧骨高高，掺白的头发整整齐齐扭在脑后。从近处看，黄姐的年龄可能与我妈妈相仿，称“黄姨”或许更贴切些。只是不同于妈妈，她身上的气质更犀利，苇草一样韧而略带锋芒，尽管这锋芒隐藏得很好。

    黄姐对我笑道:“工牌上我的名字是黄美玉，叫我黄姐就成——妹子你怎么称呼？”

    “工牌上我叫李文。”我回答，默契地没说真名。

    “我叫张华。”年轻男子露出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好像在后怕，“刚才我可吓死了，多亏了黄姐一直让我不要慌，还帮我找到了工牌和工作手册，对，就是那个大皮本子。”

    我猜想张华应该还没看出那是一个人皮本子，不过为了防止他再度化身尖叫鸡，还是不要告诉他真相为妙。

    可能由于紧张，张华反而滔滔不绝:“我原先在秦洲化工大学读大二，刚跟着学长做实验，结果仪器炸了，我就莫名其妙来这儿了。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之前说过了，只要小心点，完成任务，我们就能回去。”黄姐打断张华的话头，拍拍他的背，口气笃定地说。

    我立刻从黄姐的语气中读出了更多信息:“黄姐，你知道回去的办法？或者说……你不是第一次穿越了？”

    “找到夹在工作手册里的那张纸条了吗？就是让你记住自己名字的那张。”黄姐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将问题抛给了我。

    “找到了，你们手册里也有？”

    “那是‘主神’给我们的提示纸条。只要按着纸条指示的内容行动，完成主神的任务，我们就能回去。”像是知道我会问什么似的，黄姐继续说，“我不晓得主神是谁，每个世界的任务也都不一样，大概是找一些东西。”

    我从小对他人的想法敏锐，隐隐感觉黄姐有所保留。她或许是个穿越了多次的老手，有自己的一套生存和逃离之道，不过作为刚刚见面的陌生人，能够告诉一些线索已是善良，没必要苛求别人推心置腹。

    好在黄姐的话到底让我有了希望，看来回到现实世界并非绝无可能。眼下线索还少，思考“主神”、“任务”什么的没有意义。我们遂不再交谈，跟随着人潮向食堂方向走去。

    渐渐的，我发现员工中并不只有鸟人，还偶尔有几个其他动物的脑袋。甚至，我还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两个人类，可惜距离太远，我无法求证他们是否和我们是同样情况。

    办公地点在三楼，下两层楼再拐一个弯，就到了员工食堂。食堂明晃晃被玻璃门分割成两个区域，左边是公司中层领导的就餐区，有些像设施优良的那些大学食堂。数个窗口可供随意选餐，单人或多人的餐桌配备软沙发和卡座，巨大采光窗里树影摇曳，窗明几净。几个猫头鹰或是隼头人互相谈笑着，不疾不徐挑选着心仪的餐食。

    一门之隔的普通员工食堂则乏善可陈。定量午餐没法挑选，打餐的鸟人排起长长的队；每张长桌长凳上都挤了十余人，拿餐具的手几乎伸展不开。尽管这样，还是有许多鸟人席地而坐，有的甚至直接挽起袖子，用手抓着食物往嘴里塞。

    初见这景象时，张华颇有些愤愤不平:“这是歧视，职场霸凌！”我与黄姐对视一眼，也觉得心惊。黄姐最先接受现实，耸耸肩:“将就一下，总不能一直不吃饭吧。”我和张华虽不情愿，还是捏着鼻子跟在黄姐后面，排在等待打饭的队尾。

    瞥到前面人打到的食物时，我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不过当打饭的杜鹃阿姨舀起一勺清炖大青虫放在我盘子里时，我还是差点呕出来。数条小指粗细的虫子裹满黏糊糊的汤汁，顿时让我觉得盘子变成了一块烫手山芋，拿也不是，丢也不是。

    就不该期待这群鸟会吃什么好东西！我幽怨地想。

    张华的反应比我更大。看到虫子，他立刻捂着嘴干呕，迅速把盘子塞给身边的一个鸟头人，头也不回冲出了食堂。我想劝他冷静，可他简直像个点了火的炮仗，几秒钟便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

    一旁的黄姐见怪不怪，冲我摆手：“人各有命，这小子一惊一乍的，别管他。”说话间，她递给我一双不知从哪儿拿的筷子。

    我僵硬地接过，吃惊地瞪着黄姐：“黄姐，这虫子……您……真的要吃啊？！”

    “我看了，都是以前菜地里的青虫。这玩意儿蛋白质含量挺高，人吃了也没害处。”黄姐用筷子拨弄着青虫，神情淡然得好像在看一盘炒青菜。

    “可是，这是虫子呀，有点恶心……”

    “在这些世界里，最重要的就是入乡随俗。眼下除了吃食堂，还有别的选择吗？听姐一句劝，你起码要在一个世界呆上十天半个月的，不吃饭怎么行？”

    见我还是迟疑，黄姐啧了一声，伸筷从我的盘里又捞走两条虫子，自己找了个角落盘腿坐下，旁若无人地吞咽起来。

    理智告诉我，黄姐说的话有道理。来到这样奇怪的世界，能填饱肚子已经是万幸。小时候住在东北乡下，也尝试过油炸蚂蚱和蝲蛄，炸得焦焦的，放了很重的调料，眼睛一闭也就进了肚。只是这里对虫子的烹饪方法实在叫人倒胃口，总让我想起临床工作中祸从口入的病例。

    在我独自纠结时，早上坐在我右侧工位的胖白鸽从身旁路过，拍拍我的肩膀:“吃不下去吗？”

    看我默认，他摇摇头，瓮声瓮气地说：“你们这些新来的猿国人类都这样，过几天就习惯了。——你不吃，这些能给我吗？”

    我巴不得尽快将这一盘子青虫送出去，爽快同意。白鸽很高兴，仿佛怕我反悔似得迅速接过盘子，迫不及待用鸟爪一样的手捻起一条肥虫，塞进嘴巴。

    双手空空后，我感到轻松了不少，随即在这拥挤的食堂里乱逛，想找找更多线索。这里穿和我们一样西装衬衫的员工较多，大都有着中小型鸟类的脑袋。只有一张桌子上坐着些穿保洁和保安制服的员工，在一群鸟头中，几个顶着牛头马头的保安十分扎眼。忽然，我在这群“牛马”中发现了一位魁梧的男人，看样子三四十岁，正对着眼前的青虫面露难色。

    我预感这人可能也是穿越者，正想找个借口过去搭话，忽听身后有人在喊我的本名：“林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