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倒霉事从寻找晚饭开始。
我们在步行街找到一家不太起眼的小店面,牌匾上有猿国菜的字样,想进去碰碰运气。服务生顶着滑稽的红毛猴头,垮着张臭脸,对我们爱搭不理,只扔过来一张菜单。接过来粗略一看,我简直惊掉下巴——我们能吃的最便宜的单人套餐,面包配上些水果,居然买八百羽币。
这和明抢有什么区别?
想着捉襟见肘的存款,我面露难色,打算开溜。这时,燕羽悄悄撞了下我的肩膀,示意我看菜单的肉食区。好像现世的蛋糕店总是强调使用动物奶油,肉食栏上面特意标注——“本店所有肉菜均使用克隆肉”。
猴脑,鼠肉馅饼,烤兔肉,烧麻雀,还有……人肉派?
我感觉自己好像进了孙二娘的包子铺,背后立刻起了层白毛汗。燕羽倒是冷静,还顾得上低声对我说:“克隆肉是不是细胞培养,不用真的杀人?”
“先别管这个。这里不对劲,咱们赶紧走。”我连忙拉起她的手,向店门口疾步走去。
谁知这时,一对穿着考究的的黑猩猩刚好进店,我们差点撞了个满怀。穿玫红色套装的猩猩夫人立刻发出一声尖叫,嫌恶地向后退了一步,好像美国庄园主看到黑奴。猩猩先生不悦地盯着我们,质问随后赶来的黑叶猴店主:“你们店怎么放人类进来?”
“对不起,对不起,先生,是服务生不懂事。我马上把她们赶走。”店主一面对猩猩夫妇陪着笑,一面把我们脚不沾地得轰了出去。
走出几十米,我们两个面面相觑,都觉得莫名其妙。此时恐惧已消失了大半,燕羽率先发出一阵大笑,我也被传染,紧跟着笑起来。
人在觉得荒诞的时候就会发笑。“咱们被黑猩猩歧视,天呐!”燕羽擦一擦笑出的眼泪,感叹道。
步行街的物价太高,猿国人的餐厅也不欢迎人类。我们只好灰溜溜离开,去别处觅食。从图书馆和餐厅两件事看,人类在这个世界的地位堪比古印度的首陀罗,是相对低贱的存在。
只是这个世界对“同类”和“肉食”的区分是什么,我还没有搞清。这个问题细想有些诡异,我下意识摸摸背包带,从图书馆借的两本书正静静躺在那里面。
鸟国的夜生活很丰富,城市基建也发达,故而街上行人不少。为了不惹麻烦,我们把自己当做流浪汉,自觉躲避来往的巡警和穿着光鲜亮丽的兽人老爷们。
街道两边是一排排橱窗,暖黄色的灯光照亮里面琳琅满目的商品。我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大雪夜衣衫褴褛窥伺玻璃窗里的壁炉和烧鹅。万家灯火都是别人的,与我无关。
又在两个餐馆因为价钱知难而退后,我终于理解了下午白鸽的话,对比我们的工资,鸟国的物价确实相当高。
“不管下一家店多贵,咱们都进去买点东西吃。”燕羽说,“人是铁饭是钢,别管以后有没有得吃,总不能在第一天就挨饿。”
我当然同意。今天到现在为止,我们两个只吃了一小块肉干和下酒菜一样的炒谷子,早就胃中空空。燕羽看出我有些沮丧,伸手将我额前一缕碎发别在耳后,宽慰道:“别灰心啊冬冬,没准过几天,咱们就找到离开的办法了呢!”
路灯投下一小片白色的光。她的双眼黑且亮,眼尾上扬盛着笑意。我心中稍安,真心实意地点点头。
拐过街角,我们如愿看到一家坐满上班族且没有大猩猩的小饭店。那是一家苍蝇馆子,垫着塑料布的桌上满是斑驳油渍,只是几乎所有桌旁都坐着大快朵颐鸟兽,旧灯泡昏黄的光束中,细小的羽粉在空气中飘荡。
幸运的是,除了虫子大餐,菜单上还有供给猛禽类的肉食。在排除了老鼠、蟾蜍和蜥蜴肉后,我们最终选择了一盘四百五十羽币的烤兔肉作为晚餐。
一路看下来,这个价格已经是相对划算的了。默算了一下,我们的存款加起来,至多能吃十三顿,一天两顿加上食堂里偶尔刷新的正常食物,只堪堪能坚持一周不饿肚子。
希望在这之前,我们能够得到回去的线索。
猛禽类的鸟人身材大多高大壮硕,这盘菜的菜码还算良心,目测足够我们两个人类吃饱。烤熟的兔肉配上一点盐巴,味道却意外的还不错。虽然标注着克隆肉,但和普通兔肉口感无差。
终于吃上热饭了!
我不禁开始庆幸,这个奇怪的世界也受过普罗米修斯火种的恩典,至少穿越过来不用茹毛饮血。
小餐馆里人声嘈杂,我埋头苦吃,除了面前的食物,整个世界好像蒙上了一层纱。不过当声音渐渐加剧到无法忽略的程度,我还是有些不悦地抬起了头。
一群顶着小鸟小兽头的年轻人闹哄哄聚在门口,正和店伙计理论着什么。“这个世界也有喝酒闹事的黄毛?”燕羽小声嘀咕。
“出什么事儿啦?”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道尖细的女声从后厨传来。杜鹃老板娘一面在围裙上擦着手,一面不疾不徐走出门,推开伙计。一只小鼬从领头的大鸟身后探出头,笑嘻嘻道:“有人举报姐姐的店没用克隆肉,老大叫我们来看看。”
“谁举报的?哪里的话!”老板娘头顶上的羽毛抖了抖,“都跟我去后厨看看啊,我们店用的肉可都是从国联公司进的,没有错!”
“文明联合会会派人来核实,在这之前,您的店不能开了。”领头的说得煞有介事。
看热闹是人的天性,我和燕羽也不能免俗。正当我们聚精会神时,一个轻挑的声音从右耳旁传来,我一激灵,正好对上双圆溜溜的眼睛。
黄鼠狼!
如果你和我一样在东北农村生活过的话,你或许也听说过黄皮子讨封的故事。上小学前,我一直住在乡下姥爷家,隔壁大娘很喜欢逗我,总给我讲些神怪传说。
她说黄皮子——也就是黄鼠狼——修炼到一定程度,就会找人类讨封。就是直立起身子拦住路人作揖,问自己像不像人。你若说像,黄皮子就能成仙,但是这样你便成了它的承保人,以后它造下的因果也有你一份;若说不像,那麻烦就大了——黄皮子会被你这句话毁掉修为,从此怨恨上你,扰得你家宅不宁。如此想来,这竟是个无解的问题,无论怎么说都会倒霉。
这个故事好像长妈妈给迅哥讲的“美女蛇”,也迅速成为了幼小的我的心理阴影。甚至偶尔走夜路时,我都觉得黄鼠狼在暗处直立着,用发光的眼睛盯着我。
我姥姥是没返城的老知青,退休前在乡镇卫生院做医生,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得知我的恐惧后,姥姥特意进城买了套《动物百科全书》,带着我读了黄鼠狼的生活习性,这才渐渐打消了我的顾虑。
黄鼠狼头的家伙大咧咧在我旁边坐下,还好没问我他长得像不像人。“别看啦,这群人只是挂着文明联合会的名号,其实就为了趁机讹老板一点钱而已。”他轻飘飘地说。
我们向门口看去,果然老板娘从围裙口袋里掏出几张票子,这群人立刻眉开眼笑,再不谈关店的事。
黄鼠狼呵呵笑了两下,有些轻蔑地扯扯敞开的领口。这时另外一只个头稍小的黄鼠狼探头进来,叫我身边的家伙:“哥!”黄鼠狼兄应声起身,对我们潇洒地摆摆手:“后会有期呀,小人类。”
燕羽在那一瞬间皱起了眉,忽然她面色大变,冲我叫道:“钱!”
“什么钱?”我不明所以。
“钱包!钱包还在吗?”
我立刻把全身的口袋摸了个遍,但是刚刚还好端端揣在兜里的钱包,现在已不翼而飞。看着我由晴转阴的脸,燕羽咬了咬牙,转身箭一样冲了出去。
钱包里还剩下五百五十元,够我们吃上一顿饭,在这样朝不保夕的世界里,每分钱都可能关乎性命。
“小羽毛!”我紧跟着燕羽的脚步,追出不到半条街就觉得肺里火烧一样,只能扶着眼镜大口喘气。燕羽,高中三年校运会的短跑冠军,警校体测接近满分的选手,身体素质好得惊人。她蓬松的卷发随风飞舞,一转眼就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认命地停下来,把追逃的舞台留给他们三人。我后面是一家露天餐厅,门口遮阳棚下,围坐在桌边的鸟人们纷纷侧目,好奇地打量着我。
只是刚站定,燕羽就从街角折返回来。她一面喘着气,一面手指街道的方向。只见黄鼠狼弟开着辆拉风的敞篷车呼啸驶来,黄鼠狼兄坐在副驾,正打开钱包数钱。
“呼,马上要追到了,结果他们,他们抢了一辆车——”燕羽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喘息道。
黄鼠狼兄显然对我们钱包里的钱数很不满意,啧了一声,将空钱包掷向我们。他的样子让我出奇愤怒,骂了声小偷,顺手抄起旁边桌子上的一只茶杯,向他砸去。
苍天可鉴,作为一个站在篮筐底下投篮都投不中的体育痴,我只是想发泄一下怒火。可是那只茶杯不偏不倚冲着黄鼠狼兄的面门而去,他下意识一躲,茶杯正好打中了正在开车的黄鼠狼弟的脑壳。
黄鼠狼弟受了惊吓,向一旁猛打了下方向盘,车子直直冲向旁边的快车道,正巧撞在同向行驶的另一辆车身上。后面跟车的司机来不急刹车,像翻倒的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接一个追尾。一时间车喇叭与咒骂声齐鸣,道路上乱成了一锅粥。
我们都被眼前的事故惊呆了,许久燕羽愣愣地转过头,本就很大的眼睛被瞪得更大了:“冬冬你是……深藏不露呀。”
我同样震惊,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场蝴蝶效应来源于我,嗫嚅着:“我不是故意的……”
几个穿着制服的隼头巡警小跑着过来维持秩序,像是浇在油锅里的冷水,又引起一阵剧烈的沸腾。身后露天餐厅的食客纷纷发挥吃瓜热情,伸长脖子看热闹。还好老板没关注那只被我砸了的茶杯,他正忙着抓住商机,指挥服务生搬椅子倒茶水,为看热闹的准备位子。路人越聚越多,几个拦路的倒霉蛋还被巡警用警棍敲了脑袋,嗷嗷叫着倒在一边。
惊诧过后,我很快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大祸。以本地人对人类的态度,如果被警察抓到,我们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做了二十多年守法公民的林冬小姐进入异世界第一天犯罪入狱,可喜可贺。
燕羽显然和我想得一样,低声说:“我看过了,这条街没装监控。趁没人指控咱们,赶紧走。”
我们混入嘈杂的人群,悄悄离开。等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时,我拿出地图。细看之下,我们俩都笑了起来——这一路正好是个圈,再走一条街,就绕回公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