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3

    陈兆才出海未归,清明节给陈母扫墓的担子便落在了沈思服肩上。

    陈母是陈兆才的母亲,他理应叫声阿嬷。

    阿嬷离世快七年了,沈思服对她并不熟悉,他被陈兆才带回家时,阿嬷便不在了。

    陈兆才出事后离开河其,整整五年,再没回来过,五年一过,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也很少有人提起了。

    本以为能这样过上平静的生活,怎想几个月后,母亲便离世了。

    与街坊谣传的,陈兆才放任年迈的母亲孤独死在家中不同,陈母直到临死前都颤颤巍巍牵起陈兆才的手,叮嘱他走远点,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再也不要回来。

    沈思服从浴室出来,头发上的水珠顺着他的眉眼下落,他眨眨眼,潦草揉几下后翻出吹风机吹干。

    换上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他拿起桌上震动的手机径直往外走。

    “现在去。”他推开门,下午的太阳刺得他眯了眯眼。

    对面应了声,说了几句便挂断了。

    沈思服掩了掩棒球帽帽沿,顶着太阳去不远处买了几个供果,拿上订好的白色马蹄莲向墓园出发。

    河其县内只有一个墓园,处在最偏僻的北边,本娜街却在河其最南边儿,横跨南北,沈思服得坐半小时的车。

    司机开得快,树木只留下些许残影在沈思服的视线内。

    他支着头琢磨了会儿,纠结是否给薛荔发个信息。

    手刚沾上开机键,薛荔的信息便来了。

    【KnocknKnock:明早七点的票可以吗?】

    薛荔去流波里是临时决定的。

    在宽阔蔚蓝的沿海公路上,看着转动的风车,她突然想去看看外婆,想去看看流波里。

    波澜的海水奔腾、拍打,这是在流波里看不到的,却蓦地勾起了一阵延后的思念。

    沈思服是自己要跟着去的,他也想见见薛荔曾经生活的地方,倒不在意什么时间。

    【死神捞到一条金鱼:我都可以,你决定。】

    清明将至,墓园也不像平日那般冷清,沈思服来得不少,陈母死后,陈兆才并不像表面那般云淡风轻,毕竟是生他养他的母亲,怎么会不痛心。

    他爱喝酒,一有什么事憋心里了,就喜欢拎瓶酒来陈母的墓前小酌,他贪杯,并不像现在这样见好就收,喝得迷迷糊糊睡在墓旁,园里工作人员见了,便给沈思服打电话。

    有时候次数多,一周七天能接到五个电话。

    沈思服也没法儿,只能认命去接他,那时候,他还要照顾薛荔,三天两头来回跑。

    白色马蹄莲放在目墓前,又将供果摆好,沈思服扫了扫上边的落叶,将灰尘认真擦了去。

    做完这一切,他垂眼立在一旁,没什么能说的。

    默了几秒,他将手机拿出,点开陈兆才的朋友圈。

    最近一条是在三天前,陈兆才靠着船板上的栏杆,背靠大海拍的一张自拍照,海天共色,陈兆才指着身旁的渔网,笑得畅快。

    沈思服放大对着阿嬷,他敛敛眸,低声道,“阿嬷,他出海了,我代他来看看你。”

    而后,他便不说一句话,只将陈兆才近些天的朋友圈一一翻给她看。

    他说得再多都没有意义,对于一个濒死都念着儿子的母亲,告诉她陈兆才现在过得很好才是最重要的。

    又一次扫了扫碑上的灰尘,沈思服起身准备离开。

    前方两道争吵的声音变得大了,打从沈思服一进来,这对夫妇便在争执,直到现在,依旧吵个不停。

    沈思服只当是寻常吵架,没太在意。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陈兆才,为什么?”女人歇斯底里的声音响起。

    听到熟悉的名字,沈思服顿在原地。

    女人扶住男人的胳膊,哑声问他,“要不是他我儿子怎么会死!”

    她眼泪糊满了脸,一头气质的金发也被抓得不再柔顺,她声嘶力竭喊出最后一句,“卫扬!我儿子才十岁啊……”

    被叫住的男人闭了闭眼,眉目里满是不忍,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将她扶起,“林绮,你不要这样,你先站起来,我们好好说。”

    “好好说,好好说什么?他陈兆才杀人为什么不偿命?”

    “卫扬,在这躺着的也是你儿子,你一点不伤心还向着外人说话,我儿子就是被你们这些人害死的!”

    林绮说得凶愤,全然没发现卫扬沉下来的脸色。

    “松松,我的松松。”

    她的声音愈发小了,将脸贴在碑前的照片上呢喃着,泪水随着眼睫的颤动,流了满脸。

    沈思服立了半晌,手机里发出提示,提醒他车快到了,才转身离去。

    他无心偷听别人说话,可话里出现的陈兆才却令他停住脚步。

    他知道的不多,陈兆才也从不跟他提起。

    初次遇见陈兆才是在工地的井边上,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卫松松坠落的那口井。

    那时候,河其在修建全县最高楼“迎生大厦”,他饥肠辘辘走到那里,发现了正在抽烟的陈兆才。

    他依旧清晰记得那天的场景,他从井边抬起头来,陈兆才肩一耸,吓得烟都掉了。

    沈思服见过陈兆才,在小摊上的一张报纸上,他被评为全县优秀教师,好不风光。

    由此,年幼的沈思服相信陈兆才不是个坏人,沈思服捏捏衣角,低头跟在他身后。

    直到陈兆才回头,他撩起眼皮,眼里满是经过大悲大痛的无奈。

    “我杀过人,你不怕我?”

    小沈思服的常识里,杀人犯应该蹲在牢里才对,怎么会在这里抽烟。

    “那你为什么还会在这里?你骗人。”

    沈思服一直都知道,陈兆才收养他,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卫松松。

    -

    翌日,薛荔收拾好敲响了沈思服的门。

    几声过后,却不见人。

    奇了怪了,难道还没起?

    薛荔疑惑拿出手机,准备拨下电话。

    门却在此刻打开。

    屋里漆黑一片,拉开客厅的窗帘也不见亮堂多少。

    其实薛荔也喜欢这般暗的环境,只是木雕工作不得不让她打上最亮的灯。

    见沈思服背包站起身,薛荔扔过去一瓶牛奶。

    稳稳当当接过,一见上面眼熟的人,又顿住了。

    怎么又是艾与容?

    从前帮着宋仙絮抢周边,一些账号全被她拿去投票时倒没觉得这哥们儿这般阴魂不散。

    “你也喜欢他吗?”

    他猜测着。

    “谁?”

    薛荔不知道他这突然来一句是指的谁。

    抬眼见他摇摇手中的牛奶瓶,她否认,“不喜欢。”

    确实不喜欢,但这牛奶还挺好喝的。

    时间还充裕,他将茶几上的东西清好。

    而后继续昨天没得到答案的问题,“那我和他谁好看?”

    “……”

    薛荔不明白他如此执着这个问题用意何在,只为了让她夸他一句好看么。

    撩起眼皮淡淡撇他一眼,抿抿唇到底是没说出话来。

    见她不开口,沈思服随手将空瓶子扔进垃圾桶。

    “宋仙儿觉得我和他不分上下,但我和你认识的久,加点分吧,算我胜出?”

    高铁到达流波里是在上午十点半。

    时间赶,回程的票在下午六点。

    两人一出站便直奔墓园。

    流波里的温度向来偏高,从出站口到出租车,短短路程,一瓶矿泉水没了一大半。

    沈思服跟着薛荔进去,在薛荔一瞬不瞬看着碑前的照片时离开了。

    她会不自在。

    他自觉向外走去。

    这里的一花一草,他都透过薛荔的电话见过。

    薛荔伸出手摸摸上面的照片,又将花摆上。

    许久后,她才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

    她起先叫了一声外婆,而后眼眶蓦地红了,强忍着酸涩肿胀,没让眼泪落下。

    她很久没有哭过了,时间快得没给她伤春悲秋的空隙。

    又轻唤了一声外婆,想和她说说学木雕时受的伤,想给她看看手上浅浅的刀疤,可她还是忍住了,只颤颤眼睫,和外婆说了句“我一切都好,不要担心”。

    几年前住的屋子,早已空无一人,外婆离世,她去了河其,往后,便再没人来过了。

    沈思服自顾自拍干净两把椅子,递给薛荔,要她坐下。

    她坐下便不说话,目光从厨房扫至沙发,最后定在狭窄的阁楼上。

    “沈思服。”

    他应声抬头。

    那年,外婆还没从失去女儿的悲痛中缓过来,对她也提不起多大精神去照顾,每天三顿饭,饿不死就行。

    元旦过后,接着便是薛荔的生日。

    往年生日,爸妈会给她准备一个大大的蛋糕,再在旁边备好几个礼物。

    可今年,她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礼物,没有蛋糕,没有父母。

    晚上接起沈思服的电话,她还未开口,沈思服的声音便响起,他告诉薛荔,等会儿会有人去送东西,要她记得拿。

    她想过很多,可能会是铅笔,可能会是玩具,可都不是。

    接过蛋糕时,她整个人都是呆滞的。

    他怎么会记得她的生日。

    于是,她在狭窄的阁楼里,看着即将熄灭的烛光,闭上双眼,许下了十一岁的生日愿望,希望他一切都好。

    给门上好锁,薛荔回头深深看了一眼。

    这栋平平无奇的砖房,承载了她年幼时所有的不安和期望。

    她厌恶过,也逃离过,这一次,她真正能够启程离开时,不舍大过了一切。

    巷口有一个电话亭,早已废弃,红色的外壳有了磨损的痕迹。

    薛荔像小时候一样钻进去,拿过电话放在耳边。

    她转过头,看着身旁的沈思服,低声对他说,“起初没有手机的时候,最开心的事,便是投个币给你打电话,每天都能听到你的声音,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已经是最开心的事了。”

    电话嘟嘟几声,便能从西连到东,小时候她也异想天开过,幻想有一天沈思服能搭乘这根电话线,出现在她面前。

    看着缠绕上来的手指,沈思服紧了紧,却不作声。

    许是故地重游,勾起了她的倾诉欲,她垂眼,又默默说着。

    “我最初很讨厌这里,闷热,蚊虫又多,等到外婆去世后,当真没有人管我了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世上和我有关联的人,都在慢慢离开。”

    “我时常会幻想以后,想以后的河其,以后的流波里,想以后的我,会是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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