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莲

    宛月国的都城临邛。

    月色融融,白日里的暑气渐消,正是个消夏的好时辰。东郊外的万亩荷塘近日来花开正盛,清香笼罩了整座国都,熏人欲醉。长街上行人熙攘,偶有贩夫走卒吆喝几声,也很快消散在人群的喧闹中。

    一顶鎏金画凤的猩红色轿子停在谢府门前。珠帘微卷,露出一小截皓白的手腕。谢府门前守候着一位小厮,白白净净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见状立马上前恭迎询问来意。轿中人朱唇轻启,却并未出声。轿旁的侍女随即递过一只金丝锦囊,嘱托道:“务必交与你家小姐。”话音刚落,未等小厮反应过来,轿子已起,一路扬长而去,惟余缕缕荷香。

    刚过兴安门往城东去时,几位轿夫不知何时没了踪影,那轿子竟吱呀吱呀旋转起来,陡然多出四个金丝楠木车轱辘,原先面容姣好的婢女也摇身变为一袭白衫的翩翩少年。一声响亮的口哨划破夜空,只见一道白光从树林中飞出,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立稳在车前,金制马鞍上镶嵌的红蓝宝石在月光下发出夺目的光彩。少年飞身跃起,端坐马上,回头对着轿内轻笑:“主人,此番我们也算是锦衣夜行了。”月光透过珠帘照亮轿中人的面庞,娇美的容颜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高高挽起的发髻上满是珠翠,只见这位“美娇娘”轻拈下一支翡翠白玉簪,饶有兴趣地把玩了起来,眼波流转间似有万般柔情。

    马车已行至东郊的万亩荷塘,轿中佳人手捻玉簪轻碰轿檐,马和车瞬间腾空而起,渐渐隐匿在藕花深处。

    谢怀递来锦囊的时候,谢安西正忙着琢磨前些天偶然从市集上淘来的一部古籍。

    “小姐,方才门外来了一位姑娘,嘱咐小人把这锦囊交给您。”

    谢安西瞥了一眼,接了过来,那锦囊做工十分精致,缎面上用七彩金丝绣着一朵娇艳欲滴的水芙蓉。

    “这花……”,她眉头微蹙,问谢怀:“你可瞧仔细了她的模样?”

    “回禀小姐,那姑娘并未露面,此物乃是她的婢女递给小人的,说定要交与小姐你……”谢怀欲言又止,“只……只是小姐近日都让小人留心着府里府外的动静,今日这姑娘来得蹊跷。”

    “哦?既未露面,你又怎知是位姑娘?”

    “那出行的阵仗分明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只是小人一直守着,愣是没瞧见这轿子是何时来的,眨眼功夫就出现在门前了。”谢怀哆嗦了一下,咽了口口水,“我还有个发现……”

    “什么?”谢安西抬眼看他,示意他接着说。

    “抬轿子的轿夫……他们……没有腿……”

    谢安西闻言笑了笑,安抚道:“谢怀休要害怕,小小障眼法罢了,这世上哪有无腿的轿夫,还有——”谢安西顿了顿,故作生气:“这都多久了,还不改掉这自称小人的毛病。”

    谢怀郑重点头,“小姐说的是,小……不,谢怀一定改正!”他本无名无姓,四年前为流匪所劫,若非谢家家主外出布道途中将他救下,恐怕早已身首异处。虽未读过书,可他也知道救命之恩当结草衔环的道理,自愿入了谢家做门童。谢家家主怜他孤弱,对他照拂有加,特赐“怀”字,取“怀质抱真”之意。自从他进入谢家以来,吃穿用度皆安排妥帖,过上了从前梦都不敢梦的好日子。族中长老看他灵根聪慧传授他诸多仙法,平日里小姐更是待他亲如姐弟,谢怀都一一感念在心。

    谢安西柔声道:“近来事杂,多亏有你帮我担待,去好生歇歇吧。”

    “小姐放心,有我谢怀在,府前的风吹草动都尽收眼底!”谢怀认真地作了个揖,“那谢怀先退下了。”

    谢安西微笑颔首,低眉去看手中的锦囊,金线绣制的芙蓉花在此刻竟绽出彩色光芒,袋口扎紧的锦绳嗖地飞至半空,调皮地转了一圈,锦囊开始抖动,似有什么东西要挣脱束缚,片刻之后光芒熄灭,谢安西倒出一看,竟是好几颗色泽温润的金莲子,数了数不多不少足有七颗。她将这些莲子置于掌心里掂量一番,是足金不假。自幼便生在仙门世家的谢安西,打娘胎里就见过不少稀奇玩意儿,且不说这金莲子价值不菲,光是这锦囊上残存的气息就让谢安西感到不安,这股灵息虽然强大,却并不精纯,甚至有些,邪门……她不禁陷入沉思,究竟是何方神圣大费周章送来这莲子,又是意欲何为?

    谢安西的闺阁算是谢府中一处绝妙的设计,楼外流水潺潺,芳草缤纷,奇石层叠,竹林掩映中几座水榭亭台若隐若现,据说这院中的诸多奇花异草早在谢安西出生前就从大泽山移植而来,久而久之,沾染了仙门胜地的灵气,竟能经冬不凋,四季鲜妍。推开房门,禽鸟啁啾,幽香馥郁,好似独处于一片静谧山林之中。而闺房之内却别有洞天,闲来无事斜倚花窗,目光所及又是临邛最为繁华的十里长街,人间烟火气尽收眼底。

    夜幕笼罩下的临邛,空中依稀翻腾着夏日未散的热浪。谢安西倚窗远眺,思绪也变得悠远起来。这扇花窗,仿佛凡尘与绝世的交界。珠帘之外,便是仙门百家世代守护的人间。

    宛月国作为修仙胜境,仙门林立。这其中要数临邛谢氏、漠北凌氏、渤海高氏、扶风柳氏及云浮罗氏最为显赫。临邛谢氏位列宛月国内五大仙门之首,坐落于宛月国都临邛,向来心系苍生,大隐于市,广结善缘。

    仙门世家皆会招收外门弟子,谢家三年一度的遴选盛会规模之大放眼整个仙门绝无仅有,除本族宗亲外,每三年有诸多天资聪颖的平民子弟通过谢家遴选踏入仙门成为谢氏门生。这也让身为谢家家主的谢江吟成为临邛城乃至整个宛月国百姓眼中的福星。

    这位福星亦有年少痴狂之时,坊间皆知他在二十年前不顾家族既定的婚约,毅然要和渤海高氏的嫡女退婚,执意迎娶一位平民女子,此事在仙门中轰动一时。渤海高氏家主大发雷霆,认为临邛谢氏言而无信,让高氏在众多仙门中丢了颜面,当即撂下狠话,称谢家毁约在先,高谢两家从此恩断义绝。

    二十年前,渤海高氏可谓权倾一时,而谢氏却并不似如今这般风头无二。在谢安西看来,父亲在当年能为了娘亲与渤海高氏交恶,定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能让一向循规蹈矩的父亲剑走偏锋,该是怎样的奇女子?当年的父亲一定爱极了娘亲,谢安西时不时这样想。

    在谢安西的记忆里,娘亲这个称谓陌生而遥远,她搜索枯肠也无法在脑海中还原出她的样子。

    掌管谢氏百草斋的怜花婆婆告诉谢安西,她的娘亲慕风禾,是浸润着山川草木灵气长养成的女子,心思玲珑,洒脱不羁。谢江吟出任家主前曾在外历练,路过大泽山时偶遇慕风禾并与其真心相爱。情窦初开的慕风禾亦决定为爱舍弃自由,跟随谢江吟回到谢家。然而好景不长,高门大户的繁文缛节对于原本在山野间恣意生长如精灵般无拘无束的女子来说,属实是镶了金边的枷锁。慕风禾不愿做金丝笼中的鸟雀,接连生下一双儿女后,就云游四方去了。

    儿时,每逢怜花婆婆前来院中打理花草,谢安西总要缠着她重复说这么一段有关爹娘的故事,纵使故事的内容翻来覆去毫无新意,小安西却仿佛总也听不倦。每当故事讲完,怜花婆婆总要爱怜地摸她的头:“你娘亲从前就住在这院子里,她很爱你们兄妹俩。”

    倘若爱,为什么要离开?

    这么多年过去,谢安西仍没想明白。

    不知多少个夜晚,她总是做相同的梦。梦中云雾缭绕,似有万重楼阁,她置身于其中一处幽僻的高台,周遭雕梁画栋,不甚堂皇。背对着她的女人身姿窈窕,黑发如瀑,肤白若雪,谢安西看不清她的面容,只听见她口中喃喃道“不如归去”,每当谢安西心生疑虑想要一探究竟时,那女子的素色衣衫上竟渗出斑斑血迹,仿若朵朵木槿嫣然绽放,顷刻间鲜血淋漓。

    月光透过水晶帘,洒落一地碎银。谢安西将那珠帘卷起,却怎么也卷不起帘上的折射出的缕缕白光。她遥望着天边几颗寥落的星,喃喃道:“这儿对你来说,竟是金制的牢笼么。”

    九岁那年,父亲唤谢安西到跟前,语重心长地嘱咐她,她的兄长谢璟修不愿继续修行,她现在是谢氏一族的全部希望,要铭记自己肩上的使命,切忌半途而废。

    自此,谢安西彻底与肆意玩闹的日子作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在族中长老身后潜心修炼。

    十五岁时,谢安西的及笄礼,恰逢谢家三年一度的遴选大会,在族中长老及众门生的见证下,谢江吟正式宣布谢安西成为谢氏少主,家主接班人。

    在众人充满歆羡和赞叹的目光中,谢安西只觉如烈火灼身般无所适从。她知道,自己始终活在一个人的影子之下。

    若是她的兄长谢璟修,定能应对自如。

    谢璟修年长谢安西三岁,早在十岁时就已熟读仙门典籍,资质超群,在仙门中是人人称道的好苗子。只可惜他生在仙门,心向凡尘,许是多看了几部民间话本,又偏偏是个十头驴都拉不回的倔性子,谢璟修在十二岁那年就立志要成为驰骋沙场的大将军,金甲加身,平定战乱,不止不休。从此他再不愿潜心修行,整日痴迷武艺和兵法。

    十四岁时,谢璟修在国君亲自主持的比武盛会上击败了来自宛月各地的十二位高手,一举夺魁,深受国君青睐,自此踏入仕途。

    十六岁时,谢璟修奉国君之命领兵出征西戎(宛月西部一个极其野蛮的部落,附属于漠北城。其族人力大无比,凶狠彪悍,茹毛饮血,时常骚扰周遭的百姓,掠夺物资,欺凌妇孺,作恶多端),谢璟修运筹帷幄,步步为营,势如破竹,生擒西戎族首领,仅用三月便班师凯旋。国君大悦,为谢璟修举行了隆重的庆功宴,并册封其为定远侯。谢璟修年少成名,战功赫赫,却始终谦恭有礼,宛月上下都为其歌功颂德。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短短几年间,谢璟修在其选择的道路上有了不俗作为,谢江吟也不再强求他子承父业,继而对谢安西的修行之路寄予厚望。

    谢璟修平日里驻守漠北,逢年过节才可回家团聚。谢江吟时常外出布道,一去就是半载。

    谢安西深知,她徒有少主之名,却无少主之实,修行数年,进益缓慢。若无父兄庇护,她怕是独木难支。

    眼下谢父远赴泗州布道已有三月,尚未回府,临行前他将家主印信交与谢安西并且再三叮嘱她仔细安排好府中事务,尤其要密切关注临邛城中异动。

    前些日子谢家又招收了一批新后生,族中长老忙于授业,抽不开身来替谢安西分忧,府中大小事务,都经由她手统筹安排。至于府外的情况,她特地吩咐了谢怀替她多加关照。一连多日,风平浪静。

    可谢安西近来入定时,总感觉有某种外力试图侵入她的神识,她虽有心驱逐,却隐约感觉那外力的修为深不可测,每每耗费大量灵力也只是徒劳。这也致使那个困扰她多年的梦境近日来出现得尤为频繁。今夜这不速之客送来锦囊,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如若另有所图,她必须及时制止,不仅为了不负父亲的嘱托,更是为了完成谢家护佑一方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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