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落,厅中骤然沉寂。
“老爷……老爷,您替离儿求一求夫子罢。”刘氏哀求道,“离儿虽然身子羸弱,平日却十分用功刻苦。乡试的日子就要到了,若是因此被逐出书院,岂不是要再等三年?再说,消息传到外人耳朵里,离儿再拜师可就难了。请老爷明鉴,这夫子是要毁了离儿的前途啊!”
刘氏面色惨白,她心知沈离年轻贪玩,不是读书的料,可若真就此断了学业,往后科举无望,旁人只会笑偏房贱妾教子无方。
等她年老色衰,又如何再在这沈府争得一席之地?
沈离心下亦是一惊。
未曾料得,沈老爷竟已对前身失望至此。
她顿了顿心神,抬眸望向高坐堂上的沈老爷,低声而坚定开口解释:
“父亲,今日之事实属意外,儿子并非顽劣,实是……一时不慎失足落水。请父亲明察,儿子无意扰乱学堂。”
话音未落,沈老爷眼中怒意陡然更盛,猛地一拍桌案,厉声喝道:
“事到如今,你还敢顶嘴?我沈家家风何在!你如今便去前厅跪着,好生反省一夜,若明日考不过,休怪我亲自断你学业!”
刘氏脸色骤变,欲再开口求情,却被沈老爷怒目一瞪,住口噤声。
沈清霁静坐一旁,自始至终未发一言,此刻忽而抬眸,斜睨沈清月,目中寒意如霜,带着不加掩饰的斥责与警告。
沈清月心头一震,不由低下头去,手指在衣角处紧紧绞着。
她素知父亲对沈离冷漠轻视,但不料如今竟因“落水”之事发此雷霆大怒。
沈清月脑海中不禁浮现起今日书院池畔那幕。再思及沈离现下隐忍不语,竟未将她牵扯分毫,心绪翻涌如潮,一时竟不知是惧是愧。
廊下沈离微微躬身,终是低下头,轻声应道:
“……孩儿遵命。”
转身离去时,脚步有些踉跄,衣袍掠过,恍若风中残叶。
刘氏望着那背影,面色铁青,指甲几欲陷入掌心。
*
夜深露重,沈离跪于前厅阶下,石砖冰冷透骨。
两小侍守于一旁,困意沉沉,时不时打盹惊醒。
沈离膝下早已麻木,心下却是翻江倒海,怨意横生。
上一世她何曾受过这般鸟气?若早知今晚的局面,方才在正房就该将沈清月的勾当尽数揭发。
转念一想,那对兄妹在堂上何曾有半点为她说情之意?尤其是沈清霁,目光幽沉难测,神色冷然,仿佛她即便吃了这哑巴亏,也不过理所当然。念及此处,胸口顿觉窝火。
再没有下次了!
沈离默默给这兄妹俩记上一笔,如今不过权宜之计,再有下回,非得让沈清月和沈清霁狠狠吃一顿苦头。
忽听“滴”的一声,耳畔响起机械声:
【恭喜宿主成功解锁书院小测任务!】
沈离一愣,心头大骂:
恭喜个锤子!这算什么好事吗?
【小猿系统已为宿主精选书院小测高频试题一百道。请宿主查收?】
一百道?
沈离揉了揉发沉的额角,小心点开,眼前乍现满屏八股文、诗词赋、时务策……
密密麻麻,看得人眼花缭乱,头痛欲裂。
通宵达旦刷完这些题,简直是痴人说梦!
沈离定了定神,强压烦躁,努力调动前身记忆,试图忆起前几日书院所授内容,脑中却只回荡着些无用片段——
午膳蒸鹅皮酥肉嫩,沈清月换了名贵料子的新衣裙。
除此之外,居然没有半点学业相关的内容。
原身啊原身,旁人说你烂泥扶不上墙,还真是一个字也没说错!
沈离扼腕叹息。
看来原身的记忆是指望不上,只能靠她自己了。
沈离咬紧牙关,重新点开题库,强打精神应对。
翻阅片刻,忽而灵光乍现,心中闪过一丝大胆揣测——
这试题中《大学》篇目出现频率极高,反观《论语》却寥寥无几;若书院沿旧例出题,她不如赌一把八股经义考《大学》。
至于策论时务,她索性押题于“治水”一策,在古代,水患向来是个老大难的问题,若是疏于治理,时运不济,就会流民四起,更有甚者会导致王朝更迭。
主意已定,沈离便从百题中挑出重点四十道,逐一背诵揣摩。
自从高考后,沈离就没怎么读过文言文了,如今再看,难免觉得佶屈聱牙,难以卒读。
但通读一遍后再查看系统中的注释,就顺畅了许多。
高三那年热血沸腾的熟悉感又回来了!
沈离心一横,索性从系统背包里取出三瓶精力药剂和五片记忆面包服用,开足马力将一篇明朝进士的八股文反复诵读,争取做到流利背诵。
时至更深,守夜的两名小侍早歪倒于墙角,鼾声微响。
沈离膝下血脉凝滞,偷着缓缓起身,悄然挪至一旁,背脊倚柱,换了姿势,仍是头悬梁锥刺股,埋首苦读。
明日可是决定她生死存亡的重要考试,算起来,竟比沈离当年高考、考公还要认真。
庭中灯影摇曳,幽风穿廊。
院门外阴影之中,沈清霁长身静立,凝望厅中那埋首苦读之人。灯火映照下,沈离侧颜清隽,眉眼专注,与往日判若两人。
沈清霁眸光深沉如墨,良久,缓缓抬手掩袖,悄然隐入夜色。
*
次日,晨光洒落,天朗气清,微风送爽。
沈离一袭素衣,负着沉甸甸的书箱,缓步至书院门前。
昨夜跪于堂下整整半夜,膝盖早已青肿,此时每迈一步,皆如刀割。她咬紧牙关,面上不露痛意。
方一入门,耳边便传来刺耳的笑闹之声。只见一高大少年立于廊下,腰带歪斜,姿态散漫,正与身旁三两人推搡打闹。
沈离心下微动,目光一凝,顿时认出此人。
——常朗。
常朗也一眼瞥见沈离,嘴角微撇,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来。
见沈离不愿理他,常朗心中不悦,不由分说地用力伸手一推,将沈离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哎哟,娘娘腔还敢来?看来昨日落水没喝够,今天又想续一口?哈哈哈哈!”常朗笑声张狂,神态满是轻蔑嘲弄。
沈离稳住身形,心头怒意翻涌,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她惦记着小测,无心与常朗多作纠缠,遂偏过身子欲从旁绕开。
然而常朗眼疾手快,一把攥住沈离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骨头捏碎。
“见着你常爷爷,怎得连个招呼也不会打了?”
沈离怒火升腾,猛地回头瞪向他,杏眸圆睁:“常朗,沈老太爷仙逝多年,我劝你谨言慎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若再敢无礼,休怪我沈离不留情面!”
声音虽低,却字字铿锵,透着股不容侵犯的凌厉。
常朗愣了一瞬,显然未曾料沈离竟会如此反应。
往日那沈二公子,总是畏畏缩缩,低头耸肩,不过是个挨打不还手的软包怂蛋。今日怎地胆子大了起来,竟敢出言争辩。
常朗微张着口,一时竟无话可驳。
眼前这瘦弱少年,仿若炸毛的猫儿,将脊梁挺得笔直,竟叫他片刻恍惚,生出几分不安。
沈离趁机一甩手,挣脱了常朗的钳制,背起书箱,快步朝正堂而去。
堂内学子零星入座。沈清霁正埋首于书卷;沈清月倚坐一隅,低声与陆铭交头接耳,唇边带笑,眼底藏着一抹阴翳。
沈离行至席间,略整衣襟,便不作停歇地闭目默背昨夜背下的八股策论。她神情凝定,似已全然沉浸于经义句读中。
陆铭侧目瞧见,压低了声音道:“真的假的?沈老爷真不许沈离念书了?”
“父亲说了,今日小测若是再不过,王夫子便要将沈离逐出书院。”沈清月语气轻快,夹带几分幸灾乐祸。
“沈离这次怕是难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胸中无墨,临时抱佛脚又有何用?”陆铭摇头。
沈清月并未应声,袖中悄然攥紧几片薄纸。
昨夜回院后,她反复思量,越发觉得不安。以沈离的小心眼,昨日之事竟未当众告发她,实在反常。莫非沈离另有所图,要暗地里伺机反咬?
沈清月抿了抿唇,又忆起昨日堂前之辱,沈离竟敢当着哥哥与陆铭的面,让她颜面尽失,实在可恨。一时心下翻腾,袖中薄纸被捏皱。
既如此,不妨再添一把火……
辰时将至,沈离起身去了趟净房,归来后,她神色平静,心下却如擂鼓,不知所押之题是否能中。
不久,堂内传来铜铃清响,学子们闻声俱起,拱手行礼。
王夫子拂袖入堂,面色肃然,负手立于讲案之侧,目光威严一扫,众人遂各自复位,气氛顿时凝重几分。
小测试卷下发,众学子皆低首伏案,挥笔作答。
沈离接过试卷,展开纸页的刹那,心头“咚”然一震,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只见八股首题,竟正是她昨夜反复默诵的《大学》章句:
题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试申其义,析其理,论其施于当世修身治国之道。
沈离眼底一亮,此题答案她早已背熟数遍,思绪翻涌之间,笔已落纸,开篇便引朱子传注,文气铺陈,章法规整。
正写至“止于至善,乃立政本之归极”一句时,忽觉后脑一凉——一团皱纸不知从何飞来,击在她发间,旋即滚落案下。
沈离秀眉微蹙,抬眸不动声色地一扫。
只见身后斜侧处,常朗佯装低头作文,肩膀微微耸动,唇角噙着一抹讥诮之笑。
沈离收回视线,继续垂首作答,笔锋未乱。
未曾想常朗却愈发得寸进尺,趁王夫子转身之际,或以脚尖轻踢她椅足,或用书卷轻戳其背,百般骚扰。
沈离指尖微紧,她心知若此刻回击,便正中常朗之意,徒惹夫子斥责。遂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心念沉入笔端。
“是故,明德以正心,亲民以安众,止善以致治,三纲不偏,方为圣学之全。愿当世为政者体此经义,以修身为始,以治国齐家为任,则天下可和矣……”
落笔成文,翻至卷后第二题,为时务策论:
“近日淮南连年水患,民不聊生。试以治水为题,参以古今事例,陈其利弊,拟定良策,以应王政。”
沈离不禁长舒一口气,竟连这策论之题,亦与所料无差,心中大石悄然落定。
她抿了抿唇,脑中浮现昨夜研读题库时所记的解题思路,心下已有成稿。
提笔之际,便如泉涌。首言治水之道,当本于顺势而为,非强行堵截之术。遂引大禹治水,导流归壑,万民得以安居。继而转入王景治理黄河之法,曰因地制宜,审势而作,疏浚河道,立堤设闸。
一篇策论,层层推进,援古证今。
阳光正暖,檐下春燕轻掠。
沈离笔锋一收,微微吐息,额前沁出一层薄汗,眉眼间尽是清明。目光扫过卷面,心中踏实,只待评卷,便可揭晓高下。
孰料一片阴影忽然压来,只听“哗啦”一声!一碗黑漆漆的墨汁,自斜后泼洒而至,恰好泼在案上的试卷之上。
纸张顿时被浓墨浸透,原本整齐的八股文章,字迹糊作一团。
王夫子循着案卷,一卷卷收起批阅,至沈离案前,目光一扫,顿时眉头紧皱,厉声呵斥道:
“沈离!你怎能如此轻慢?不会便不会,何苦以泼墨污卷,欺蒙师长!”
常朗低头掩唇,肩膀微颤,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禀夫子,这墨水乃常朗所泼,并非学生自污卷面。”
沈离抬眼,拱手一揖,沉声道。
此言一出,周遭顿时寂然。
王夫子听罢,脸色更加难看,冷哼一声,厉声斥道:
“住口!同门之间,尚且不知和睦,反而互生怨尤?你沈离的才学,我还能不知?分明是无以为对,故而诡辩推脱!”
沈离眸光一敛,面上毫无惧色,声音铿然有力:
“既如此,学生愿当堂背诵方才试卷所答之文,众同窗在侧,皆可为证。若有一字虚妄,甘受夫子责罚!”
言罢,她目光如炬,朗声而诵:
“今淮南之地,连岁水患,田亩浸没,百姓颠沛,是以治水,非独为地利之计,亦为社稷之安、民生之本也……夫治水之道,非朝夕可成,贵在持久;非一策可定,贵在群谋。苟能上下齐心,因地施策,政清吏明,则淮南可安,百姓可宁……”
一字一句,铿锵如金石,满堂皆寂,唯闻其声。
众人俱是目瞪口呆,未曾想到,昔日那个吊儿郎当的沈二公子,竟能作得此等文,倒背如流。
王夫子亦愣在案前,胡须轻颤,片刻说不出话。
他本视沈离为朽木不可雕,如今却亲耳得闻其引经据典、策论条陈有序,不由得暗叹,此篇若置于乡试之中,亦堪称上乘之作。
他凝视沈离,只觉此子不复昔日那般佝偻,反而挺胸昂首,言辞凛然,眉宇间有股不容轻侮的沉稳之气。
一旁的沈清霁,眼底亦浮上一抹异色,仿佛初识此人。
王夫子轻捋长须,神情由凝重缓缓转作欣赏,久久方道:
“沈离,你所答之文,立意得当,引典有据,文采亦不俗,若非平日下苦功,岂能临场挥洒如此?”
沈离抱拳躬身,声色沉定:
“夫子,学生近来日夜用功,方才得此文章,句句心血。”
言罢,她不卑不亢,指向案上狼藉:
“若我有意毁卷,又何苦先成文章,再毁其面?分明是常朗居心不良。是非昭然,夫子自可明断!”
王夫子一听,旋即侧首,目光如炬扫向常朗:
“常朗,此事果真如沈离所言?”
他话未落,已将常朗试卷抽起一观,只见其答非所问,文字潦草,不成章句,心头火起,厉声斥道:
“常朗!你所答何其荒唐,文理不通,句句妄言!分明是将心思尽耗于旁门左道,岂有半分读书之志!”
说罢,一挥袖,将卷狠狠摔开,怒声喝道:
“你今日将《大学》抄写十遍,不抄完不得离院半步!”
那卷子啪的一声掷在常朗面门,他猝不及防,愣在当场,面色青白交错,嘴唇哆嗦,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众学子皆哗然。
然忽见沈清月轻轻一指沈离座位,神色故作诧异,惊呼道:
“咦?那是什么?怎地像是……小抄?”
此言一出,堂中众人循着她手指处齐齐看去,只见那桌兜里藏着几张薄页。
王夫子闻言,快步上前,将那纸抽出一看,眉头瞬间拧紧——纸上密密麻麻,小字铺陈。方才升起的几分赏识之意,倏然尽散,手中纸页被他捏得发皱。
“沈离!这是什么?你想考试作弊?”
沈离望向沈清月,见其脸上一抹得逞的表情飞快掠过,心头了然。
今晨书兜干净空荡,尚无他物,现下此物悄然藏于案中,想来是方才她去净房时被沈清月动了手脚。
“对敌人的宽容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句话果真没错。
她昨日饶了沈清月一回,后者为防事情败露,非但不对她感恩戴德,反而恨不能将她赶尽杀绝。
看来,非得给沈清月一个教训不可了!
沈离眸光微敛,暗暗冷笑,旋即心生一计,抬眸道:“请夫子明察,此纸若为我亲手所书,其字迹必与我卷上相仿,如今可请夫子一观,二者字形可有一致?”
王夫子取来沈离试卷,沾染的墨迹已洇,却隐见一笔一画清秀工整,再比那纸页之字,果真天差地别。
前者娟秀小楷,笔锋清劲;后者歪斜潦草,勉强识字,断不为同一人所书。
众学子纷纷趋前观视,两纸字迹一经对比,议论四起。
“这字迹分明不同,怎会是沈离亲笔所书?”
“莫非真有人暗中栽赃?”
堂中语声如潮,沈清月面色骤变,暗自咬牙。
她昨夜翻阅沈离旧笔,费尽心力临摹,已仿得八九不离十,恐怕就连沈离的亲妈刘氏都看不出个中区别,怎会出现如此变数?
沈离垂眸掩笑,心下淡然一叹,前身字迹的确潦草难看,但她自幼练习书法,惯用秀雅行楷,皮下早已换人,即使沈清月巧手模仿,此计,也注定落空。
“夫子明鉴,学生从未知书兜中藏有此物,诸位同窗亦未有人发现。倒是清月妹妹,你方才尚未近我座侧,便一口道出其中有‘小抄’,此等巧合,是否过于蹊跷?难不成……那小抄,竟出自你之手?”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沈清月顿时面露惊慌,自知理亏,张了张嘴,却说不半个字来。
王夫子眉头紧蹙,心下已了然。顿了片刻,冷声道:
“沈小姐,女子本就不能参加科考,若不是看在沈老爷与我有旧交的份上,断不能让你不顾男女大防来书院跟兄弟、表亲们一起读书明理。
“读书人最重品行端方,你心术不纯,诬陷兄长,此行有违学堂清规、理学道义,更有违长幼尊卑。此事我不再追究,但乡试快到了,以后我也没有心思教导你,从今往后,你就不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