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的风卷着细雨掠过青石板路,马车停下的时候,路面刚被一层薄薄的雨水打湿成了一幅斑驳的画。
江占月提着裙摆跳下马车,望着眼前朱漆剥落的木门,门楣上 "归云居" 三个字已有些模糊。
忽然肩上轻轻落下一领墨绿色披风。
“下雨了,先披上挡一挡。”
那披风是玉南温特意命人备下放进马车的,知道她为躲避慕容恭跑出来,肯定来不及换衣服。
江占月紧了紧披风,这才后知后觉感到一丝凉意。
“没想到你还蛮贴心的,多谢了。”
玉南温一边帮她系上披风的带子,一边低头瞟她眼下的朱砂痣,磨了磨后槽牙:“哼哼,能得到大小姐的肯定,玉某真是三生有幸了。”
江占月轻笑一声:“乖。”
玉南温手指一顿,耳尖又开始发热,快速系好了带子,转头去转动门环。
“这是谁家?怎么带我到这来了?”
院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惊起院中两只麻雀。
“这是转运使的财产,房东欠了我……我们三斗药材钱,便抵了这宅子。”
他避开她探究的目光,先一步走进去。
走进院子,扑面而来的是潮湿的青苔味。三间瓦房带着个小天井,中间有个小苗圃,靠墙一溜摆着几个旧木架。
江占月蹲下身拨弄小苗圃里长势不错的蒲公英和车前草,低头浅笑:“难道我真是锦鲤附体?这里有现成的药圃,居然连晾晒药材的架子都现成的。”
玉南温挠了挠头,心虚地看了看四周,反思是不是有些过于刻意了。
“可惜药箱和手札忘了带。哦,看到蒲公英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你箭伤怎么样了,来给我看看。”
江占月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起身拽住玉南温的袖口。
玉南温躲闪不及,已被她扒住肩头,墨色的长袍被利落地褪下半边,露出左肩的伤口,边缘泛着不正常的红肿。
“早好了……”
“好什么好,这都快一个月了,伤口长得跟虫子一样,难看死了……”
江占月凑近仔细观察,闻伤口气味,鼻尖几乎贴近他的背肌。
背后传来的热气让玉南温紧张得肌肉紧绷,一动不敢动,马步扎的比练功时还稳。
“不对啊,我配的金疮药明明有收敛生肌之效,到底是哪味药不对呢?还是药材比例不对?太费解了……”
江占月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是特意根据他的身体状况配的这瓶强效金疮药,除了自己帮他涂的三次药以外,还嘱咐他每日回去自己涂一次,按说半个月就该结痂才对。
“你是不是没按时涂药啊?”
玉南温躲着她锐利的目光,慌忙拢好上衣。
"许是近日多雨,伤口见不得潮气,好得慢……"企图以此掩盖自己悄悄抹掉药膏的嫌疑——不过想多让她帮忙上几回药。
自己的医术可能有瑕疵,这可不得了,江占月正要押着他继续追问,忽听见屋内传来瓦片碎裂声。
玉南温迅速将江占月护到身后,凝神观察了一下,没有再发现别的动静,两人一起冲了进去。
只见墙根处有个不大不小的狗洞,洞里蜷着个灰扑扑的身影,脚边滚落着几个土豆和地瓜。
“贼人休走!”
“苍啷”一声长剑出鞘,寒光映着那人惊恐的眼睛。
“等一下!”
江占月推开长剑,见那洞口有个十三四岁的小乞丐,头发结着草棍,手里还攥着半根没吃完的地瓜,即使惊恐,嘴巴也没忘记嚼嚼嚼。
她拿出帕子擦了擦她小脸上的泥水,依稀能看出是女孩。
“小妹妹别怕,嘴里的东西吃完再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瞪着眼睛,快速嚼完满口混着泥沙的地瓜,含混不清道:“我、我没有名字……”
“那你家在哪里?父母是谁?”
女孩摇了摇头,又举起手中攥着的地瓜啃了一口,快速咀嚼起来。
江占月把地上滚落的地瓜和土豆都推到她面前:“这些都是你的,不要怕,跟我来。”
玉南温收起长剑,倚在墙边查看了下狗洞。平日里那里被一片杂草掩盖,自己居然没发现。
“这孩子看着像是附近的乞丐,估计是熟门熟路了,居然敢到我的地盘偷东西,要不要将她送官法办?”
“说什么呢!”
江占月斜了他一眼,让女孩坐到凳子上。
“你没有名字吗?”
女孩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不乏机警,再次点了点头。
“嗯,那我给你取个名字行吗?见者心喜,就叫你喜喜,怎么样?”
女孩咀嚼的嘴巴停了下来,使劲咽下口中的食物,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向江占月磕了一个头。
“一起乞讨的九爷爷告诉我,如果有人给我取名,就让我给她当牛做马!”
江占月忙将她拉起来,抚着她的头发道:“喜喜,你要是没有住的地方,往后就跟着我,但不是给我当牛做马,而是给我当助手,我教你认药材,你愿意吗?”
喜喜点头:“愿意。姑娘吩咐什么就是什么。”
玉南温打量着喜喜:“人倒是挺机灵的,就是……你真打算收下她呀?她一个小孩子,能干什么?”
“将来医馆开业,需要人手。可别小看小孩子,学医还得是童子功,精力、脑力才跟得上。像我,学得就太晚,每天晚上顶着熊猫眼熬夜看医案昏昏欲睡,要记的东西多得想死,还有做不完的实验,解剖不完的小鼠……”
江占月完全沉醉在当初求学时候的记忆,这一路走来,只有医学生懂得那种心酸。
“那我们是同病相怜。”玉南温勾唇笑:“和我小时候练功差不多。”
江占月想起他后背上有几条旧疤痕,内心对他泛起几分同情,至少自己小时候不想上学可不用挨打。
“哥哥,姐姐,那喜喜以后就住在这里了吗?”
“嗯,这里咱们只是暂住,你看那边。”江占月指着西窗外,几百米处的小破庙,“那个正在动工的地方,那里会是属于我们的家。啊对了,给咱们的新家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回春堂,如何?”
江占月回头,正对上玉南温眸光如水,在眼底漫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低头看喜喜,也在拼命点头,露出两颗白白的大门牙。
“行,那就它了!”
暮色将近的时候,柔柔来了一次,带了一大箱子江占月在醉花楼用过的东西,包括各种日用器具,甚至还有纯金打造的暖手炉。
柔柔将江占月走后的情形,绘声绘色描述了一番。
“亏姑娘你走得快,不然真被那世子逮到就麻烦了,诗诗姐姐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哄好。不过世子走后,我看到她背上、胳膊上又多了几道鞭痕,虽未鲜血淋漓,但也心疼的紧。你说那些达官贵人表面像个人,私底下怎么都这种德行啊?”
柔柔说着眼圈又红了。
喜喜不解问道:“那位世子,为什么要打人啊?”
江占月将她领到门口,“大人的事,小孩子家不要问了。你去帮我采两筐蒲公英回来,就在那墙根底下。”
喜喜应声去了。
江占月拍了拍柔柔的肩膀,安慰道:“这倒不稀奇,有些人在外面受了气,自己没本事,就要找人撒气,而女人孩子往往就是最好的替罪羊。所谓衣冠禽兽就是如此。只是可怜了你们,经常受这种气吧?”
柔柔像是触动到什么,盈盈滴下泪来:“我以前有个姐妹叫红莲的,就是被一个千户给磋磨死了,王嬷嬷什么话也没说,只收了他二十两银子,转头又买了个丫头回来顶替。可怜红莲,才十四岁就……”
江占月捏紧了拳头,刚想骂几声出出气,就听见房内茶杯碎掉的声音,忙赶过去看。
玉南温脸色发白,手里捏着青瓷碎片,见她来了,尴尬一笑:“想倒水喝,杯子坏了。”
好端端的杯子会坏?江占月上前查看他的手,掌心割破了一个口子,鲜血直流。
“抄个医案还能把手抄破,你也是神人。”说着检查了一下伤口,确认没有瓷器碎片,又拿干净的纱布帮他包扎。
“不用了,一点小伤。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你们慢聊,先走了。”
玉南温说完出了房门,路过客厅,都没跟柔柔打声招呼。
江占月莫名其妙,回头看了一眼雕花案上摊着的文房四宝,笔搁在一旁,墨迹未干。狼毫在宣纸上落下工整的小楷,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当归三钱,夜昙半朵,月光草煎水送服......"
她忽然顿住——这字迹看起来好眼熟,竟与醉花楼药柜上的标签如出一辙。
柔柔进来疑惑道:“玉公子怎么了?出去的时候看着脸色不太好,耳尖也红红的。”
“没事,许是想到了什么,心里不痛快了。”
江占月默默抿掉手指上落下的一抹嫣红。
敬王府。
鎏金檐角在夜色中泛着冷光,花影斑驳,一对鸳鸯正在湖中小憩。忽然,房中传来杯子摔碎的声音,惊起两只鸳鸯忒楞楞飞走了。
"世子息怒,管家已经派人去找了,只知道玉统领去了城西,没看到去了哪里……”
慕容恭眼眸泛着不耐烦的猩红,眼尾狐疑地上扬。
“城西?近来他跑城西似乎有点多啊,莫非金屋藏娇了?去叫崔中实来。”
下人悄悄擦了擦额头的汗,刚转身,就见玉南温冷着一张脸进来了。
“世子找我?”
慕容恭眼睛登时一亮,搓着手迎上来道:“对,找你一下午了,你去哪了?”
玉南温还未说出现编的说辞,慕容恭已经迫不及待拉着他来到雕花案前。
偌大的书案上摊着一张水墨图,图中一美女身穿月白羽纱裙,头上插一支东珠步摇,拈花微笑,神态旖旎。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刚画就,地上还有几张未完稿的残画。
“看看,我画的,怎么样?”
玉南温心头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