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初诣,上一次还要追溯至两年前,在神奈川和立海大的大家一起去的那次。
依稀记得那人挤人的盛况和桑原绝望的白眼……
我和阿若常去的这座神社属于是附近城镇中比较出名的一座了,只可惜周围的居民老龄化严重。今晨我邀请奶奶一起前来初诣,遭到拒绝时她的说法是:“参拜神明大人之前的台阶对于老太婆来说有些太长了,就让我把对神明大人的崇敬放在心里吧。相信祂老人家宽宏大量,一定不会介意的。”
说罢,奶奶轻轻敲响鏧子,对着神龛前爷爷的照片笑眯眯征询意见:“你说是吧,老爷子?”
我“……”
抬起头掐指一算,奶奶今年芳龄六十有八,虽然不比年轻时候,但就我观察她去参加市集特卖活动时的劲头,还远远不到爬不上几十节阶梯的地步。
对于她的那个不知是真心还是想要作为躲懒借口的言论,我不置可否。但似乎持有这种想法的老年人不少,所以这里的人流远远没有神奈川那次的大。
我跟阿若踩着将要攀至头顶的阳光、慢悠悠过来时,神殿前许愿的地方甚至不用排队。
作为来到神社的终极目的,我和阿若直奔拜殿,投入香钱后摇铃许愿。
双手合十闭上眼,我花了两秒思考自己有什么想要拜托神明大人的事宜,努力了片刻,还是一点想法也没有,只好放弃。
和两年前来到神社时的心境全然不同,那时我是真的全心盼望着幸存的痊愈,而现在周围的朋友家人都身体健康,学校的部活也逐渐迈上正轨,实在是别无他求了。
不如说,日常生活中那些依靠人力能够做到的事情,与其依靠神明垂怜,还是自己日常积累的东西更值得信任。虽然在神明大人的领域思考这样的事情有些失礼,但我真的是这么想的,而站在我旁边的阿若,要论这类问题,也是和我一样的想法。
放空地闭眼几秒,我放下手往旁边看去。往年这时候已经结束祷告、面无表情呆站着的人此刻却仍旧闭着目,那张侧脸看上去竟有几分虔诚……?
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我望望天。
……
走出拜殿时时间还早,来都来了,我们便商议着兜一圈再回去。逛到一半,正好遇到派发甜酒的小摊,就一人捧着一杯找了个空置的栏杆靠站一会儿。
甜酒这东西也属于是氛围感大于味道的一类食物了,我虽然对它兴趣不大,但每次在神社碰到有还是会讨一杯来喝。
抿一口温热的甜酿,我转着手里的纸杯,看向旁边。
深青发色的少年姿势随意地将一侧手臂搁在围栏上,手中松松圈着已经喝完的杯子。
他在没有见面的那段时间内又窜高不少,但整体看上去却不会显得干瘦。常年保持高强度的运动习惯锻炼出的那身肌肉匀称地包裹少年的骨骼,整个人往那一站便如同挺拔的青松一般。
冬季正午的阳光温和却不刺目,薄纱一般给少年渡上浅浅的金色轮廓。
发现我毫不掩饰的目光,他偏头看了过来,正好被迎面的光线照进瞳孔,像是要下意识闭眸躲避阳光,他一瞬合上双眼,又立马睁开直视我。
“刚才你许了什么愿?”我问他。
问完也不管他的反应,一口气喝完手里已经有些微凉的甜酒,拿过他手里的空杯子套在一起捏扁,走到不远处的垃圾桶扔掉。
做完手头的事回到他身边,我继续抬头等回答。
“希望外婆身体健康。”他说。
听到意料之外的话,我缓缓吸一口气含在嘴里,沉思片刻。
如果他的愿望是“希望家人身体健康”,那便没有任何问题,但既然单独提到一个人,那就证明是有情况了。
说到阿若的那位外婆,我通常唤她“菊夫人”。
菊夫人此人在我脑海中留下的最深的印象,比起她的容貌、声音,更多的是她的穿着。
小时候我和阿若倘若要一起玩,基本上都是阿若到我家来,少有几次当我去到阿若家,匆匆见过她时,菊夫人永远是一身深色的和服,一丝不苟地挽着发,不论凛冬寒暑皆是如此。
当她板着脸穿行在那间广阔而古旧的建筑中,就好像被时光遗忘在人间的一抹剪影。
“菊夫人最近身体不好吗?”
少年的情绪看上去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一边问,一边凑近他,手指探进他夹克外套的袖口缝隙,搭在他的手腕内侧。
包裹于衣物内的肌肤温暖,少年腕骨突出而坚硬,脉搏跳动得缓慢沉稳。
他生来表情匮乏,可到底不是草木,不然今天也不会在殿前那般虔诚地祈愿了。
我认真凝视那张看似平静的脸,松柏一样的少年像是被雪压了满头,终于半阖着眼垮着肩,弯下腰来,将下巴轻轻放到我头顶。
我伸手环上他的背,听他语气黯黯地陈述事情的经过。
———
事件的由头来自于阿若收到的国青营邀请,或者说,很久以前,从阿若加入学校排球部开始就埋下了种子。
菊夫人一直对阿若执着于排球这项活动有着强烈的意见,对于她而言,阿若是她的长孙,也是唯一的直系子孙,将来可以选择的路只有继承家业这一条。
偏偏她向来是个不会直接发表否决言论的性格,只会旁敲侧击,明里暗里暗示阿若放弃排球、专心学习。
只可惜,她的外孙是个单细胞生物,听不懂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是以这许多年来菊夫人虽然心中颇有怨言,也碍于形象没有直接介入。
就在这两个闷葫芦势均力敌的较量之下,一晃十年过去了。菊夫人希望的场景没有出现,她的孙儿已经在那条路上一路狂奔,踩在了多数普通人终其一生也难以想象的高度,事到如今根本无法回头了。
给心存侥幸的菊夫人最后一击的是这次的杂志上的报道——当然,菊夫人不会去阅读这类读物,是村里和她有些交情的人家上门拜访时提到的。
旁人的赞赏听在她耳中想必是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在过去的几年里,哪怕是阿若在学校的部活内担任王牌,甚至是参与全国级别的赛事,在她看来都不过是孩童的小打小闹,直到采访的稿件中提到了“职业”二字。
“当初就不该同意让美和跟那个男人结婚的。”
招来外孙谈话,被确切告知日后打算往职业排球发展的菊夫人终于忍耐不住,将多年来积压在内心的不满化作对阿若父亲的怨恨吐露出来。
“作为赘婿,连最简单的辅佐妻子、处理家务都做不到,扔下烂摊子不管自己飞到国外,现在连若利的脾气都和那个人一模一样。”她喋喋不休,顾不得人前失仪,仿佛这口恶气已经要溢出喉咙,不吐不快。
而她那从来都是任凭别人说三道四,我自巍然不动的外孙,唯一的逆鳞就是作为排球领路人的他的父亲。
可想而知,这两人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矛盾和争吵,最终以菊夫人面色苍白地卧床不起为结局,暂时休战。
———
听完,我沉默片刻。
一半是因为心疼他的努力不被看好,还有一半是我实在语塞。
搞不懂放在别人家里是值得烧红豆饭来庆祝的事情,怎么落到他头上弄得这么鸡飞狗跳。
胡乱在他背上呼噜两把,我有些无奈地问他:“所以你打算回来之前要给我发短信,就是因为不敢一个人面对这边的情况,想要找我陪陪你?”
脑袋上顶着的下巴轻微动了动,那应该是个点头的动作。
“唉…”想想都觉得棘手,我烦躁地在他夹克上蹭了蹭脸。
“那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那下巴又左右晃了晃。
啧。怎么回事呢?
我伸手抵着他的肩膀推开他。
“先说好,我们学校今年进了春甲,寒假结束后我恐怕就没有空了,白鸟泽今年也进了春高,你回校之后肯定要专注于训练,所以,留给我们的时间是不是只剩下这两天了?”
“……”他点点头。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跟你外婆说清楚,今天?明天?”
不摇头也不点头。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跟一头略通人性的牛交流,是好是坏还得靠猜,急得我原地踮了两下脚。
“就今天吧!”我斩钉截铁,替他下了决定。
反正他不就是希望我来推他一把吗。
“等会儿回去了你就去找菊夫人,跟她好好说清楚!说你热爱排球,以后是要靠排球吃饭,做排球界明星的人,才不会继承什么家业,在这乡下地方待一辈子呢!”
话是糙了点,但就这么个意思,反正多了他也记不住。
我盯着他,看他默默点头,没忍住像小时候恨他恨得牙痒痒时那样,双手捏住他两边的耳朵往外扯了扯。
“放心吧,我就守在门口等你。如果菊夫人听了你的话还是不肯接受,要把你逐出家门的话,你就到我家来,做我家的孩子吧,反正奶奶也老说你就跟她的孙子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