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白鹭牵住了孩子的手,下意识地去寻找皇帝的方位。
却见皇帝斜倚在坐榻上,气定神闲地注视着殿内来来去去的人流,而他视线的中心正是太子。
秋白鹭意识到,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原来如此。又是如此。
这是皇帝亲自督导的一出好戏,又或者是他要坐观什么龙争虎斗。
这座宫廷里,总有这样的阴谋诡计周而复始,叫赢家骄矜地吞吃败者的血肉。
秋白鹭看着太子将要走到门边,带着小易停步,叮嘱他:“跟紧我,不要怕。”
太子抬步迈出了门槛,终于站到了殿前侍卫的背后。
殿前的侍卫随着太子挥手的动作拔刀,高举过肩:“宓妃莲妃狐媚惑主,为陛下,清君侧!”
百余殿卫如同血色洪流汹涌而入,势不可挡地朝丹陛之上推进,所过之处,宫娥尖叫逃窜,大臣钻入桌底,摧毁了好不容易才堆砌起的歌舞升平的气氛。
刘绪反应极快,并没有因为他是由盛世子举荐而产生一丝动摇,一马当先护持在皇帝身前。
阆山、魔教等武林门派各自聚拢在一起。这些江湖人虽然被收缴了兵刃,却有的是能够空手夺白刃的高手,只因还摸不清情况,且战且退,躲在殿角一隅。
秋白鹭和小易本就是叛军的目标之一,他们分出一支,专往她身边杀来。
事起仓促,秋白鹭手中无刀,只得抽出短匕明镜格挡,这才护着小易退到盘龙柱后。
柱边垂挂着玄金两色的帘幔,她眼神一亮,将它扯了下来,运足功力,游蛇似的挥舞一圈。
这帘幔沉重,转过几圈逐渐变快,舞起来虎虎生风,打上一下怕要闷出一口血。叛军不敢轻易靠近,终于在她身边空出一个圈来。
秋白鹭轻蔑地一笑,脱手将这条“长鞭”甩出去,叛军犹如刀割小麦似的倒下去一茬。
小易瞪大眼睛:“娘!”
叛军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畏缩不敢上前。秋白鹭单手揽住小易,如同蛟龙般盘柱直上。小易吓了一跳,险些惊叫出声。
她知道小易害怕,只是情况紧急,再没有时间细细安抚,只是轻轻把他放在大殿的房梁上,又珍重地将明镜放在他的手心。
“好孩子,不要怕,谁来打你,你便杀谁。”
才说罢这一句,原本犹疑的叛军已经又鼓起勇气冲到柱下。
他们知道梁上坐着的小孩就是二皇子,是自家盛世子和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若真能趁乱杀了他,日后自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此时哪怕秋白鹭如同杀神再世,也杀不灭他们升官发财的心头火。
为了炫耀武力,展示大国威仪,今日殿前侍卫俱都着甲。此时却苦了秋白鹭,她手无寸铁,对着这一群铁盒子颇觉无从下手。
紧急关头,倒真叫她想起一个法子来。
秋白鹭纵跃而下,借着下坠之势一掌打在殿卫的后背,内劲一吐,这殿卫背后如遇山倒,闷哼一声向前栽倒。
不及他倒,秋白鹭顺手夺过他手中钢刀,一脚将他踢飞出去。
但一人的血浇不灭他们满心的财欲,叛军再次排山倒海般涌上前来。
刀已在手,秋白鹭还有什么好怕?
就如她对小易说的话一样,谁来打她,她便杀谁。
杀到酣处,她却从满殿的喊杀声和尖叫声中听到了来自御座上的嘶吼:“小易!”
她第一眼看向秦岷,他在群臣重重守卫中,站在御座之后,尚且安然无恙,只是目眦欲裂,焦急到变了脸色。
微微抬头,却见小易已经紧张地站了起来,握紧了手中的短匕。
身边攻势又至,她踢开一把伸到她面前的刀,伏腰躲过来自身后的冷箭,顺势蹲下,刀锋横扫,刀气纵横,身周的叛军纷纷抱着腿倒下。
扫却身周障碍,秋白鹭抬头。
空中正有一人,身着殿卫服色,手中握着钩锁,钩爪抓在小易身边的房梁上,正凌空飞渡而来。
殿卫中怎么有人使这种偏门兵器?
疑问闪过心头,来不及细想,秋白鹭足尖点地,飞身直上,轻飘飘地落在梁上。
这一招叫登霞步,是极为高明的轻身功夫,若是在什么比武大会,自然有人惊喜地喝彩:“好功夫!”
可惜这个时候,只有一个可怜巴巴蹲在房梁上撬钩爪的小孩,回过头来仓皇地喊一声:“娘!”
母子连心,寸断肝肠。
秋白鹭杀心愈炽,低头看钩爪已经深深嵌入梁木,恐怕很难不伤梁木拔出钩爪。
她冷冷一笑,将那钩锁抄在手中,猛地一提。
原本从容飞渡的刺客被她一拽,立刻失了平衡,东倒西歪地撞过来。
从叛军那里夺得的钢刀早已杀得卷刃,秋白鹭弃了钢刀,换成小易手中的明镜,趁刺客立足未稳,扼住他脖颈,直取心口。
简单了结掉刺客,秋白鹭拥着小易低头四顾。
江湖人不想卷入朝堂变故,纷纷消失不见,北漠人围成一个圈躲在自己的坐席后,倒也没有谁特意去找他们麻烦。少祭司站在圈中神色不定,但最终还是按兵不动。
卫国公年纪大了,拄着杖立在殿中,盛世子扶着老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样的未来,一双野心勃勃的眼睛发着光。
太子站在盛世子身边,置身于重重保护之中,又是害怕又是兴奋地注视着殿中战局,见秋白鹭带着小易脱困就扼腕叹息,见刘绪气力不支就激动地攥紧了拳头。
他却丝毫不曾意识到,已经将自己置于一个傀儡的境地。就是胜了又怎样,赢家是盛家父子,不是他。
皇后原先就坐在皇帝附近,危急关头来不及逃,早被擒住作为人质。此刻她钗环散乱,发髻歪坠,被人用剑比着脖子,十分狼狈地跪在一旁。
刘绪早已战得浑身是血,拼尽全力才将叛军全数堵截在台阶之下。
可叛军也知道成败在此一举,若是不成,不要说什么荣华富贵从龙之功,抄家灭门就在眼前,也俱都杀得两眼通红。
攻势一波比一波更急,眼看刘绪就要支撑不住。
小易急得揪她袖子:“快救父皇!”
秋白鹭单臂抱起小易,正要提气跃出,却见一人手执长枪,从殿外杀了进来。
枪影似龙似蛟,带起蓬蓬血雾,挡在前路上的具甲殿卫竟像纸糊似的,一个接一个被他挑飞出去,原本胶着的局面生生叫他撕开了一条口子。
是宇文鸿。
秋白鹭挽住给舞者准备的悬梁索带,荡到半空,先将小易抛给秦岷,自己返回去,杀入战局之中,与宇文和刘绪并肩作战。
之后,黑甲禁卫数个小队陆续抵达,长枪的红缨尤在滴血,浑身血煞气,彻底杀灭了叛军的威风。
胜局已定。
太子受缚,卫国公和世子当场斩首。
皇帝举起天子的佩剑:“太子谋逆,罪当不赦。”
他把剑交到宇文鸿手中:“持此剑斩之。”
宇文鸿:“领命。”
皇后目眦欲裂,猝然起身,竟将身旁的桌案带倒,杯盘滚落一地,在乒乒乓乓声中碎成千百片。
“我儿——”
皇帝高声宣布:“皇后教子不严,狱中待罪!”立刻有安排好的侍卫冲上去,压下皇后。
秋白鹭仰头,望向满目冷峻,巍然而立的皇帝。
皇帝恰在此时,垂下眼,向她投来温和而平静的目光。
自皇帝亲政以来,卫国公府的势力就在逐渐消解。最开始,卫国公倚仗着朝中的声势,得到了一个有着卫国公府血脉的太子,到后来,反而是靠着这个有盛家血脉的太子,艰难地维持着朝中的声势。
他们早就怕了,怕得惊慌失措。
皇帝对群臣宣布:“太子德才不就,虎狼心性,私自畜养死士,犯下谋逆大罪。朕清理门户,与众卿无碍。”
群臣都听进去了。
起码表现得像是听进去了。
莲妃的父亲最先站起来,笑眯眯地奉承:“陛下英明!”
眼看着局面得到控制,秋白鹭心里忽然跳出另一桩主意。
现在是个趁乱脱身的好机会。
皇帝还在安抚重臣,许一些不知道可不可信的诺言;宇文鸿疲惫地拄着枪守卫在皇帝身边,同样无暇分心。
秋白鹭最后环顾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深深凝视宫殿的主人,心里告诉自己,从今后,互不相欠互不相负,她既不要爱他也不要怨恨他,只当昔日海誓山盟统统化作烟尘。
这一眼之后,秋白鹭再不留恋,牵起小易,只当寻常散步般离开春和殿。
殿外草木深深,夜色下暗影重重,廊前的庭院里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尸体,宫人正在急急忙忙地搬运。
这算不上什么良辰美景,却有清风拂面而来,一扫殿内的郁气。
小易手心汗津津的,一边跟着她走出来,一边频频回望。
秋白鹭终于没忍住,回看了一眼。
御座之上,群臣之间,秦岷的面容笼在煌煌灯光之中,模糊了所有细节。
她本该什么都看不见的,但她疑心自己看到了秦岷满眼的恨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