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之前,暮色合拢。
高唐宫。
百十支烛火照亮了高远而空旷的宫室,宫人托着铜盆、假髻、脂粉、簪钗静次第退去。
偌大宫室里,只留下一位端坐在铜镜前的华服丽人。
温柔的烛光在她脸上跳动,与发髻上的明珠宝石相映成辉,铜镜中映出她清丽的面容,一双眼眸似寒星,似瞬电,竟然比珠钗上的辉光更为摄人。
秋白鹭对着镜子眨了眨眼。
她打开妆台上的木匣,将火折子,碎银子和一个小瓷瓶一起塞进一个荷包里,想了想,又从妆台的抽屉里抓了一把宝石,把那素面的小荷包填满。
匣子里还余下一把银色匕首。
这里本该有两柄匕首的,而黑色的那把已经被她假托寿礼,交还给秦岷。
剩下这把银色的匕首长五寸许,双面开刃,名叫明镜,原是母亲的遗物,从前一直安放在宫中。
秋白鹭拔出匕首瞧了瞧,剑身如水,竟然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半张脸。
她把匕首插在腰间,掩在最外层华丽的帔衣之下。
妆台一旁专设一个华丽的刀架,刀架上陈放着她的秋池。
她父亲的秋池。
她伸手,握住她的刀,把这把刀从华丽的刀架上取下来,横放在案头。
握紧刀柄,抽出,泄露一线寒芒。
小易抱着一个不大的木盒子跑进来,喜道:“娘,就是这些啦。”
秋白鹭把刀回鞘,温言道:“我来瞧瞧。”
小易打开盒子,里面分作两层,上层搁着一把镶金的乌木弹弓,下层则是一匣子挨挨挤挤的,拇指大的明珠。
是他心爱的弹弓。
秋白鹭噗嗤一声:“真的只带这个?”
小易迷茫地眨眼。
戌半时分,春和殿。
皇帝已经在正殿受贺完毕,先行回寝宫更换燕居服。群臣、番属和江湖名宿在太子的引领下,陆陆续续地到达了春和殿。
此时皇帝未至,坐席空置,而一旁皇后、宓妃和莲妃俱已经入座。
皇后席位在皇帝之后半尺,此刻正襟危坐,满是母仪天下的风范。
宓妃莲妃分坐左右,宓妃神色冷淡,甚至还有一点倦意,同席的二皇子无所事事,正在把玩九连环。莲妃则满面笑容,春风得意,一手轻轻护着自己的肚子。
太子席位在御座之下,群臣之前,此时迟迟未至,空摆了酒水和鲜果无人享用。
卫国公把着酒杯,心事重重地品酒,也不知品出了什么滋味。
卫国公世子坐在他之后,面色苍白,嘴唇都褪去了血色,却双目发光,左顾右盼放声谈笑,和左右频频举杯。
宁掌门不沾水酒,因此只拈了葡萄来吃。
沈教主喝不惯宫内的酒,拿了自己带来的北地美酒,自斟自饮。
临近开宴,太子姗姗来迟。
有人挑起眉头,互相使了个眼色;有人捻须微笑,不动声色;也有人忧心忡忡,欲言又止。
一殿之内,众生百态,难以尽述。
美貌的宫娥端着玉盘来往穿梭,侧殿等候的舞女彼此帮忙,系紧了金铃和彩带。
殿外的侍卫系紧了甲胄,擦亮了宝刀,个个抖擞精神,眼神随着一声“陛下到——”而亮起。
笙歌骤起,鼓乐暄天。
皇帝落坐在上首,带着平静的笑容俯瞰他的寿宴。
兵马最为强壮的外邦,北漠王庭的使节最先起身,为皇帝献上北漠大阏氏准备的寿礼:拳头大的夜明珠。
而后两位使臣,少将军和少司祭一同站到席前,为皇帝献舞。
他们说,那是北漠祈求昌盛,祝祷好运的巫舞。
北漠的风俗与中原不同,舞者并非贱役,反而只有身份高贵的人才能跳起巫舞,与神明沟通。
小易没有见过,十分新鲜地盯紧了。秋白鹭也专注地看着下方飞旋起舞的两人,跟着他们的节奏,轻轻地哼唱起那神秘而悠远的曲调。
“合其伐罗摩,苏摩尼比卡卡阔。阿西伐罗摩,希摩尼达洛。图图拉尔摩多,达西安索,达西安索……”
一舞已毕,少司祭上前,极为诚恳地念出一大段祝寿词,歌颂皇帝的圣明,祝福皇帝健康长寿,江山永固。
皇帝对北漠使者的献舞大加赞赏,流水似的赏赐下绸缎和珠宝。
其余番属小国眼都红了,纷纷献出准备好的奇珍异宝,换取皇帝的一句赞赏,或者仅仅一个满意的眼神。
炭火正旺,帘幕遮挡住了殿外的夜色,连同最后一丝春寒;众人推杯换盏,春和殿内逐渐弥漫起醉人的酒气。
秋白鹭低声嘱咐小易:“多吃几口,今晚可没有夜宵吃。”
只是宴席上的酒菜放得久了,早已冷透,油腻腻的难以入口。
小易嘴巴挑剔,不情不愿地尝了两口,再次放下筷子。秋白鹭暗暗好笑,召来侍宴的宫人,要她取几碟热菜来。
皇后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转头看过来,秋白鹭对别人的目光一向敏感,回头正对上皇后的目光。皇后点头对她微笑,于是秋白鹭也含着笑微微颔首。
皇后在提醒她,马上就是第五支舞了。
皇帝也注意到了两个女人目光的交锋,他默默注视片刻,又无声地转回头去。
一舞暂罢,舞女和乐师流水似的退去。
卫国公站起来:“臣有一宝献上!”
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从皇帝以下,皇后、太子放下了酒杯,盛世子坐直了身,宇文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宁都平和宁清月齐齐抬起头,沈江英眼神如同鹰隼,死死锁定在老头手中所捧的宝剑上,嘴角拉开一个笑。
皇帝明知故问:“不知是何方珍宝?”
卫国公道:“前朝取陨铁成剑,秘藏内庭,赐赏皇亲重臣,其一流落江湖,辗转为臣所得。久闻陛下爱剑,臣得此彩衣宝剑,恭奉陛下观阅。贺陛下寿。”
话音落下,满殿寂然无声。
只见这鬓发灰白的老国公微微低头,将宝剑举在胸前。
那宝剑长约三尺,宽不过一掌,剑鞘上流光溢彩,黄金的柔光托着六色宝石,在煌煌灯光下愈发惑人。
这就是阆山至宝彩衣剑了。
秋白鹭暗道,好一个流落江湖,好一个为臣所得。
她向宁都平的方向看去,见宁掌门果然被气得脸色发青,宁清月更是几乎要拍案而起,只是叫父亲按住了。
而魔教的坐席上,沈妙金不言不语,像个木头人一样坐在案后,沈江英的嘴角始终挂着捉摸不透的笑容,叫人分辨不出他下一刻会不会暴起伤人。
皇帝的沉默没有持续很久,他十分温和道:“爱卿有心了。赏。”
内侍从卫国公手中接过了彩衣剑,双手托剑,急急返回帝王的桌案边。
皇帝将宝剑拿在手中欣赏片刻,拔出剑刃,只见银光烁烁,从那一线泄出,锐气直冲霄汉。
皇帝也为神光所摄,呆了一瞬,迫不及待将全剑拔出。
阖殿无声,却又似乎每一个人都听到了一声清越剑鸣。
龙吟凤啸,雍容庄重。
不愧是当世名剑!
沈江英推开盘盏,在所有人尚且目眩神迷之际站起身。
“如此宝剑,令人心喜。”
皇帝低头望过去:“沈教主。”
“我想向陛下求取此剑……”
宁都平闻言起身,运功放声,打断沈江英的话:“也是后人不肖,竟在阴差阳错间失了传宗宝剑。我愿奉上万剑山庄所作青霜剑,并将宇文鸿收归门墙,祈望陛下赐还。”
卫国公世子听了宁都平开出的条件,不由色变。
他与太子眼神一对,两人都皱起眉头。
沈江英听罢宁都平的话,气定神闲道:“宁都平想要此剑,我也想要此剑。未免陛下左右为难,不如任我们斗一场,谁能得胜,这剑也就是谁的了。”
但看他姿态,分明已经将剑视为囊中之物。
宫宴之上,满江湖武林名宿面前,沈江英提出要比斗,但凡宁都平敢流露出一丝推拒之意,宁都平怕了沈江英的传闻明天就能传到岭南去。
宁都平慨然应允:“正有此意。”
秋白鹭拧起眉头,一手覆在小易双眼,轻声嘱咐他:“别看。”
他二人手无兵刃,一人从桌案上抄起一把餐刀,一人取了两支筷子。两人分峙两边,气劲涌起,袍袖当风,就是这样不是兵刃的兵刃,执在这两人手中,却有排山倒海般的气势。
宁都平执着两支筷子抢攻,却犹如手持双剑,剑招迅捷矫健,势若行龙。沈江英一手背在身后,一手餐刀格挡,且战且退,端的是潇洒风流。
小易看不到,急得扭来扭去,悄声问:“娘,谁占上风?”
谁都没有用到五分功力,谈什么上风下风?
原是怕天麓山的明光降伤了小易眼睛,这才不让他看,谁知道沈江英没有用这一招的打算。
秋白鹭撤下手,任凭小易去看,小易大喜过望,忙去看天下第一剑客宁都平的剑法。
他探头去看,却只见殿中两团风影盘旋来去,什么剑招什么功法,全看不出一点,甚至连一声兵刃交击的碰撞声都听不到。
小易大失所望。
伴随着一声脆响,那一团风影忽然散开,半支筷子落在朱红的地毯上。
宁都平沈江英各踞一方,目光锁定对方。
沈江英大笑:“小占兵刃之利,略胜一筹。”宁都平冷笑,将手中所余的半截筷子抛下。
不知什么时候,宁清月居然已经去到殿外,抱着一把剑折返。她高声叫:“父亲,接剑!”
沈妙金的金铃索后发先至,带着沈江英的夺日剑冲入大殿。
宇文鸿眉心一动,猝然起身,离席隔在皇帝和战场之间。刘绪迟慢一步,也忙跟上。
沈江英持剑在手,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转回头对宁都平说:“这里打不痛快,还有许多鸽子大的胆子惴惴不安。与我出门比过!”
宁都平不言,运起轻功,凌波飞渡一般出了大殿。沈江英长笑一声:“陛下等我前来取剑!”也跟了出去。
两人打的克制,除了交战区域的地毯被他们周身护体罡气撕碎,其余地方竟都完好无损。
只是人心忐忑,目睹大恐怖的惧意尤在心头盘旋,再没有人能放肆欢笑了。一时间殿内人声沉寂,明明是数百人宴饮的大殿,却连杯碗碰撞声都不闻。
还是皇帝开口吩咐:“换去地毯,重整歌舞,众卿与我同乐。”
皇帝已经发话,即使是挤也要挤出笑容。如果忽略群臣眼中的惊惧之色,一时间竟仿佛从来没有过那么一场大战。
“宇文,将剑暂收内库。”
“是。”宇文鸿接剑,对皇帝微微点头,抱着剑出殿去了。
第五支舞终于开始,矫健的舞女赤足跃起,握紧空中垂下的缎带荡开,另有矮小瘦弱的少女被高高举起,在空中反弹琵琶。
秋白鹭看在眼里,心知就是这时候了。
舞蹈很美,只是众人已经无心观赏。
勉强支撑过一会,陆续有女眷退席更衣,也有些大臣借口不胜酒力,到殿外去吹风。
明明殿内人已经去了大半,舞女仍不敢松懈,卖力旋转,带起阵阵香风。
太子也叫身边的侍臣扶着,摇摇晃晃地往殿外走去。
秋白鹭拍一拍小易的手:“要去更衣吗?”
“不……啊要,”小易突然警醒,放下手里的甜汤,“是要去更衣呢。”
秋白鹭忍俊不禁,带着小易起身,才走下丹陛,忽然看见太子回头看了她一眼。
明明一切如常,秋白鹭却听见自己的直觉嗡嗡作响。她慢下步子,冷锐的目光扫视殿下,将一切情状收入眼底。
究竟是哪里不对?
她的目光终于找到了落点。
——殿门前的守卫,心跳快,呼吸促,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宫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