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华得到秋白鹭的肯定,两人简单商量两句,婉华起身告辞。
秋白鹭又把从张员外身上搜出的令牌交给她,让她去寻和张员外勾结的县丞,将他除掉。
婉华领命而去。
这下,院中只剩下他们一群外来人。
秋白鹭转头:“诸葛兄,还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诸葛鱼和那野鸡打过一场之后,一直心神不宁,昨晚一夜难眠,躺在床上左思右想。
他一时想起能寄居人身的邪神,一时又思及北漠陈兵边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进发,一时又想起秋白鹭此人神秘莫测亦正亦邪,不知是什么立场,辗转反侧,直到三更才浑浑噩噩地睡下。
刚才听了两句秋白鹭和婉华的对答,大概知道她们是打算恢复离教的传统,以圣女为教主,杀掉县丞,联合原先被架空的县令一起,把伏津城梳理一遍。
后来两人说到细节,诸葛鱼就走神了。
秋白鹭又叫他一声,他这才惊醒,汗颜道:“你说什么?”
秋白鹭耐心地又说了一遍。
诸葛鱼迟疑一瞬:“是什么事?”
秋白鹭一开口,就将面前几人都惊住:“我想请你留在伏津,一方面是为婉华压阵,一方面是帮我看护小易。”
小易失口道:“什么?”
小易已经猜到了秋白鹭的打算,心底里暗觉不妙。
昨晚秋白鹭和诸葛鱼回来,给他们分享了来自燕都的消息,小易有心想问秋白鹭,抬头又见秋白鹭连日恶战一脸疲乏。他一向是最会察言观色的孩子,虽然自己心里翻江倒海,但还是先把心头的话咽下了。
他晚上回去,倒在床上打着哈欠思索要怎么劝母亲一起回去,如果母亲不愿意,他自己一个人又要怎么回去。小小的身子在床上滚了半宿,好不容易才睡着。
没想到母亲已经打算回燕都城了!
他说:“我也要……”
秋白鹭转过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定了他。他就知道,母亲不打算带他走。
小易声音变小了,但还是顶着压力说出了口:“我也要回去。”
而对面诸葛鱼大为不解,皇帝遇刺和她有什么关系?
同行几天,他早知道秋白鹭不是什么忠君爱国的仁人志士,相反,她性情中颇有一分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冷淡,怎么会有闲心关照朝堂的事?
疑惑未消,他问:“那去薛家庄传信的事……”
秋白鹭道:“写一封书信送去。”
诸葛鱼:“薛老庄主如果不信……”
秋白鹭:“我再写一封信附上,为你担保。”
诸葛鱼无话。
薛汝萝上前一步:“我可以回家去,替诸葛叔叔送信。”
连番出事,秋白鹭已经不敢把他们几个小孩子撒出去了,想说叫她安生呆着别再出事,又怕伤了小孩子的心,挥挥手:“这也不必。信送到了,薛伯父还不来,再请你出马。”
越灵馥又提出:“我娘过不了多久就能乘船北上,接应我们。”
秋白鹭笑了,转头看诸葛鱼:“听到了吗,诸葛兄?只等越帮主一到,你就能甩脱这个担子了。”
诸葛鱼苦笑点头。
眼看众人再无异议,秋白鹭一拍手掌:“那就这样定下。你们四个跟诸葛留在伏津,万事都听他指挥,不得胡闹。事不宜迟,我今天就走。”
既然已经商定,花娘带小易去煎今天的药,小萝拿了刀去后山练功,越灵馥则出门联系漕帮的人,给她母亲送信。
送几个孩子依依不舍地出了门,秋白鹭也回房去收拾行李。
诸葛鱼几步赶上来,喊住她:“秋夫人,有几个问题,不知能不能为我解惑?”
秋白鹭心如火燎,恨不得立刻就走。但考虑到自己把四个小孩不由分说地甩给了这位老大哥,心里含愧,到底还是逼自己点了点头。
她一指旁边的八角亭:“去坐坐吧。”
*
时近正午,只有绿荫下还余一丝清凉。
诸葛鱼坐在凳子上,一手扶着桌面,另一手伸出两根手指:“秋夫人,我有两问。”
秋白鹭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诸葛鱼说:“之前在山上遇到的那只能附人身的野鸡精怪,世上还有许多类似的东西吗?祂神智清明,能发出人声,甚至很有些精明算计……”
他眼下青黑,神情困惑中带着些震撼。俨然是怀疑自己突然接触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甚至对自己的武学造诣产生了怀疑。
不等秋白鹭回答,他又喃喃道:“这东西似乎和前朝离教有关系,北漠王庭也养着这种怪物吗?”
竟又忧国忧民起来。
秋白鹭忍不住笑了,连忙打断他的联想:“虽然不敢给你打包票,说天上地下仅此一只,却也差不多。你当这种半神半妖的怪物是大白菜,谁家地窖里都藏着两颗?”
诸葛鱼讪笑。
秋白鹭解释道:“据我所知,当年飞羽卫隶属于神宫,只有一队,大约百人。鸾神飞升,其中有十余位被点化随行,剩下的的已经命宁王尽数斩杀。”
诸葛鱼说:“既然有一只漏网之鱼,难保没有第二只。”
秋白鹭没法反驳他,但坚持说:“即使再有侥幸逃脱的,也最多像这个一样,苟缩在山野间。甚至比不上这一个幸运,能找到一伙邪教徒供奉着祂。”
诸葛鱼却仍有疑虑:“有离教传承,知晓这件旧事的人,难道不会被这种怪物强大的力量诱惑,主动去搜寻祂吗?”
诸葛鱼这话,分明是暗指北漠王庭。
风摇树影,草木婆娑,秋白鹭审视着诸葛鱼眼底的激愤和怀疑,微微叹气。
秋白鹭说:“诸葛,你忽略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她看向诸葛鱼,严肃地说:“越是和离教有渊源,越是会懂得敬畏鸾神的旨意——是鸾神要祂死。北漠也不能例外。”
秋白鹭也曾以为这全是母亲编给她的神话,但她经历过天授,又见识了羽人,已经不敢再轻视那些睡前的小故事。
她想起母亲沉静如湖泊的眼睛,还有母亲的告诫:“你不信神鬼这很好,因为如今正是鬼神匿迹的时代。但小鹭,你要懂得敬畏。鸾神只是飞升了——不是死了。”
秋白鹭甚至疑心,天授时那一道女声,就是鸾神的声音。如果不是鸾神,谁还有资格在天授中讲话呢?
诸葛鱼低头思索:“江湖上哪一个大门派和离教没有渊源?阆山,苍梧,甚至魔教……”
秋白鹭点头:“所以,只有羽冠鬼这种阴沟里的老鼠才会把野鸡精当宝。”
灵机已经湮灭,仙妖已经隐遁,妙法已经断绝。
世上或许还有些地方隐藏这旧日的遗迹,但就如野鸡精回不到祂昔日的实力,最终惨死在她和诸葛鱼的手下,这个世界早已不是能够腾云驾雾自由来去的世界。
世人经历了近百年战火,直到大穆建立,才终于悟到一个事实:鸾神已去,从此只是凡人的世界。
秋白鹭想到此处,微感怅然。
她抬头远眺,只见亭外蜂蝶乱舞,正是看不尽的明媚春光。
秋白鹭掐指一算,竟然已经四月下旬,再有三五日就到小满。原来不是春天,竟然是初夏悄悄地到了。
去年夏天的的葳蕤被秋冬所杀,沉寂了多少日子,终于滋养出又一季的繁盛。
凡人的世界,又比神仙的世界差到哪里吗?
诸葛鱼沉思片刻,接受了这个答案,转念问她第二个问题:“你这次回燕都去,又是站在哪一方的?”
秋白鹭沉默不语。
诸葛鱼说:“你是闲云野鹤一样的世外人,为什么会关心朝堂事?”
秋白鹭方才的一点好心情被搅了个干净,她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非要回去,又怎么向诸葛鱼说明?
她这样匆匆忙忙地回去,又是要做什么呢?
想到此处,只觉心头空空,又是迷茫,又是恼怒,更有一分羞惭。
她横眉立目道:“我要回去自有我的理由,非得事事向你剖明吗?”
诸葛鱼的语气也冷下来:“除非,你是为了自己的母国奔波。”
秋白鹭气笑了,连方才的一点迷茫都被怒气冲散。原来诸葛鱼还是念着他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两人数日同行,默契合作荡平这个贼窝,前日还在山路上互相挑明了身份目的。秋白鹭自以为已经洗清了他的疑虑,没想到他暗地里还是这样疑神疑鬼。
秋白鹭也冷声道:“我从生下来就没到过北漠,难道为了个虚无缥缈的母国奔波?你也太看轻了我。”
诸葛鱼却仍有疑虑。
实在是他见过边境处两族厮杀,也曾亲自上过战场抵御过北漠入侵,也见过太多诈降的北漠人,见了王庭的图腾就当场倒戈。这些记忆在他心里刻下深深的印痕。
而秋白鹭居然连一个理由都给不出。
秋白鹭怒满胸膛,无心和他纠缠,拂袖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与我何干!让开。”
话音未落,已是出园去了。
只有诸葛鱼独坐亭内,眉头深锁。如果他真想探明究竟,就该拔剑追出去,非得问明白了再放人离开。
但他只是坐着,看日光一寸寸推移,良久才长叹一声。
*
另一边,秋白鹭出了园子,气冲冲走出十几步,才渐渐放缓了步伐。
又走出四五步,怒气布下的迷障渐渐才散去,她停下脚步,心里生出悔意。
她是在迁怒。
但此时回去道个歉倒还好说,诸葛鱼的问题又该怎么回答?
秋白鹭只有苦笑。
她心里默道:诸葛兄是个仁人君子,受了她这一顿气,一定还是会好好照看几个孩子。既然这样,就让她把这次道歉拖延到再见的时候吧。
主意已定,秋白鹭回房拿了行李,牵了一匹骏马,便往地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