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梆子声还未响透,陌城已披着星子在厨房里亲自调制玫瑰茯苓膏。铜炉上的燕窝粥正咕嘟着热气,他往青瓷食盒里垫了层温软的棉帕,将四色点心摆得整整齐齐,忽听得窗外雀儿扑棱棱掠过,惊破了满室晨光。
芳泽殿的铜雀灯还燃着残芯,为首的绿芜捏着帕子告知陌城:“曦月公主卯时初就去了乐舞坊,说是要练那支踏云谣......“陌城手腕的白玉镯子轻磕在门框上,发出清泠一响。他转身时袖中金丝软鞭滑出半寸,又被他不动声色卷回腕间。
乐舞坊的朱漆门虚掩着,檐角铜铃随穿堂风叮当作响。陌城透过雕花窗棂,看见曦月单衣薄裳立在青砖上,发间的青蛇阿蛮盘成发饰,尾尖随着她的旋身轻轻颤动。她足尖点地时踉跄了一下,膝盖磕在砖角发出闷响,却只是咬着唇扯了扯歪斜的广袖,又抬手比划出繁复的剑诀。
“这支舞原是教坊司最拔尖的舞娘练三个月才能成的......“女官低低的话音混着殿内回响,“昨夜掌灯时分还见曦月公主未回,今儿个天不亮就又来踩砖缝......”陌城在门后,望着曦月额角沁出的汗珠,见她发间的朱砂蛊纹被热气洇得泛红,像朵在晨露里挣扎绽放的血色曼珠沙华。
食盒搁在廊下的石桌上,燕窝粥还腾着热气。忽听得身后传来衣袂轻响,回头时只见曦月扶着柱子喘息,单衣后背已被冷汗浸透,露出半截蝴蝶骨上暗红的蛊印。
走出乐舞坊时,檐角铜铃又响了起来,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远处传来晨钟清响,陌城望着宫墙上蔓延的藤蔓,忽然想起天水的蔷薇花墙。而此刻,乐舞坊内的踏云谣又起了新章。曦月踩过满地碎光,足尖点在陌城方才站过的青砖上,奋力地跳着每一个动作。
夏夜的风裹着荷香掠过宫墙,太液池畔的琉璃灯已次第亮起,将九曲桥染成流动的虹。伯凌握着暮云的手穿过抄手游廊时,檐角的宫灯正被风掀起薄纱,碎金似的光落在他玄色锦袍上,像撒了把未凝的霜。身后群臣的朝服窸窣有声,倒比往日早朝时多了几分活络气。
主位的鎏金案几上,香甜的枇杷金黄灿烂,蜜渍金桔在羊脂玉碟里堆成小金山。陌城坐在右侧首座,指尖摩挲着翡翠镯子,目光越过殿内盘龙柱,落在阶下抱剑而立的暗卫身上,那些人腰间悬的,是苏俊成亲自调配的暗器。下首的徐公子正给王家二郎斟酒,袖口金丝绣的缠枝莲晃得人眼花,倒不如义繁案头那碟绿豆糕来得素净。
“恭请君上,君后入席——“
声如洪钟的唱喏惊起檐下白鸽,伯凌抬手虚扶暮云,袖中龙纹暗绣在烛火下若隐若现。阶下众人潮水般伏身,义繁垂首时,发间那支旧木簪正巧晃过千澈眼帘,是云州集市上卖的五文钱一支的素簪,此刻却比殿中所有人的金玉头面都灼眼。
“感谢诸位,请入席。“
伯凌的声音带着北疆风雪磨出的沙砾感,酒杯碰在案几上发出清响。
“盛世彩焰,放!“
宫人浑厚的嗓音刺破夜雾,第一声爆响惊得太液池锦鲤跃出水面。紫色烟花在天幕绽开时,千澈的睫毛忽然颤了颤,那颜色多像云州秋日的苜蓿花海,他曾在那样的花田里和小义之间的追逐打闹,衣摆沾满了草籽。
橙红的焰火映得千澈耳尖发烫,他听见身后的酒杯轻磕在石桌上,像极了那年雪夜,小义藏在袖口的蜜饯滚落在他脚边的声响。殿内觥筹交错,暮云的鎏金步摇在烛火下碎成星子,此时千澈的眼里只有漫天流光,和流光里那个十九岁少年的侧脸。
太液池的夜雾漫过九曲桥,陌城正用银签子挑起块玫瑰茯苓膏。鎏金烛台上的羊脂蜡正滴下泪来,将众人的影子揉碎在青砖上。暮云望着后排义族舞者的狼首图腾腰带,指尖不自觉抚上袖口的锡木岭雪绒花刺绣。伯凌替她添了盏温酒,却在触及她眼底的怔忪时,默默将自己的披风往她肩头拢了拢。
竹笛声突然拔尖,像把银刀劈开夜的绸缎。前排穿织金襦裙的女子旋出满地碎光,陌城却在人群里精准捕捉到那抹赤黑色影子,曦月的赤足踩在冰凉的青砖上,发间的青蛇阿蛮随着她的动作吐信,朱砂蛊纹在汗湿的鬓角洇成滴血的花。她旋身时,藏在袖中的金铃突然作响。
陌城指尖的翡翠镯子磕在案几上,柒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曦月与义族女子交错而过时,腕间的白玉平安锁与对方的铜铃护腕相碰,竟发出清越的和鸣。
马头琴与羌笛的合鸣掀起高潮,台上舞者忽而分成两半:大兴服饰的女子指尖翻出莲花手势,义族男子却以草原雄鹰的姿态展翅。陌城看见曦月在两队中央立定,琥珀色的眼睛在蓝色烟花下泛着蜜色光晕。
“旨在天下归一......”
柒雪的话被鼓点截断,陌城却在曦月与领舞女子错身的瞬间,读懂了这场舞的玄机:大兴朝的云纹与义族的狼图腾在广袖间交缠,像极了文渊阁案头那幅山河一统图,当所有舞者最终同频踏出草原战靴和雪狼身姿的节奏时,他忽然想起医谷那夜,曦月发着高热却攥着他的手腕问道:“二哥,你说锡木岭的月亮,会不会和天水的一样圆。”
台下的徐公子正用酒杯指点哪个舞娘腰肢柔软,王公子的目光却黏在领舞女子的金步摇上。陌城却在漫天烟花里,看见曦月转身时朝他露出的笑,梨涡里盛着狡黠,眼底却有星光碎成蜜糖。她足尖点地的刹那,他终于明白她为何执意要跳这支舞。不只是为伯凌的生辰,而是要让所有人看见,义族早已在大兴朝的国土上,开出了带蜜的花。
鼓乐声止时,曦月鬓边的金铃还在轻颤。陌城摸出袖中早已备好的伤药,忽然想起女官说公主两日学会这支舞时,眼里闪过的那丝惊叹。他望着台上众人俯身行礼的身影,想起她发间去不掉的桂花香,和锁骨下方那枚与他玉佩纹样相同的胎记,原来有些谎,比真话更烫人肺腑,比如她明明疼得发抖,练的汗如雨下,却偏要说道:“这舞,是跳给别人看的。”
太液池的锦鲤跃出水面,将满池灯影搅成了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