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

    正是烟花三月、暖春时节,但一场声势浩大的惊春雷雨后,明苑河畔酥柳香花被雨水打的破败凋萎,照水而流出几里远,水气腾升,天色一如数日的昏暗不明。

    似是感应到前线战火连绵不断,烽烟燎燎,两军交战惨烈。

    远看去,大晋都城似被毒笼罩住,任其挣扎,困顿不开。

    长垣之战,事关大晋存亡,风声鹤唳之态势下,上京城犹是一滩深不见底的濒死潭水。

    院前忽飞来一只春燕打破青瓦白墙的死寂,鸣叫啁啁婉转,乌羽细腻清润,态貌极乖。

    等不到人也不急,就停歇在穿廊美人靠的一角。

    院落名叫素平院,坐东朝西,落在大晋右相府最不起眼的边角。

    庭院芜芜,数棵早已荒枯的桃树被风吹得摇晃,被雨打得将要倾倒。

    唯一与春相配的绿色,是一抹穿廊西角下,正在打盹煎药的家生丫鬟。

    此时已是酉时,白日都尚且黑压压的天色,到了黄昏时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只隐约见西角下一盏药炉燃着微火,将灭未灭。

    看着也不是正经煎药的态势。

    只见火上药罐绕着三圈青花釉色,细闪砂金映出三十六味至珍至宝草药,罐中药汁渐浓,升出一缕弯曲热烟。

    为了不打草惊蛇,鸟儿已不再鸣,一对机敏的眼睛只静静盯着几步远的半掩着的窗台。

    窗台下,不时散开阵阵一抹熟悉的冬梨香。

    大晋的梨花大多迎春而绽,芳菲三月之后才能赏到净白又无暇的春季梨花。

    可也有一种梨树,耐得住北地的风雪,更是能在高寒的梨树枝头,开出比雪还白还烈的花来,这便是冬梨花。

    取一树冬梨用香草烘干碾末,燃一烛香蜡融合冬梨香味,置于贴身香囊或熏香衣物,才能获得这抹独属于冬日的泠冽清香。

    透过窗台,那抹清香时有时无,女子一袭梨白纱衣端然坐在红木绣凳上,烛光熹微,却依然能映出女子艳丽清然的姣好面容。

    眼波含水,眉眼俏丽而不失娇媚,巧鼻小巧微翘,为明净秀丽的轮廓添了几分机灵狡黠。

    下唇朱红丰厚,羽睫乌黑纤长。

    俨然不似大晋的秀美之象,细瞧竟然颇有几分异域勾人之色。

    阿绒偏有这样的本事,明明已是热锅上的蚂蚁,却还能是这般清冷神色。

    信燕已在庭外等待许久,自己也快要将死殒命。

    时间来不及了。

    月影柔纱宽袖随着虚浮的脚步轻飘飞舞,转眼,阿绒走到正房门前,虚弱的身体差点让她发不出声音。

    “药还未煎好么?”

    偷懒丫鬟从梦中恍然醒来,见镂花门旁女子我见犹怜,心里生出几分不耐。

    “姑娘担待,院里就我一个伺候,忙上忙下,未得半刻休息,这药估摸还得熬上半个时辰……”

    还欲再发发牢骚,只见一时晚风来急,吹得绿裙丫鬟晃了下眼。

    轻眨眼睛也不过瞬息之间,方才还徐徐将灭的火,此刻却如妖风一般,赤红的火焰狂烧,一不留神便能将人吞噬。

    “救命,救命啊。”

    小丫鬟疯一般的从廊角冲出,慌乱之中,她惊魂未定的看着眼前的女子。

    她没有看错,方才这个女子轻轻抬了一下手,火就烧到她脸上来了。

    如劫后余生一般,小丫鬟已泪眼盈盈,她自小都是相府的丫鬟,阿娘年纪到了,老夫人便允出府安置,阿爹原先在西巷口卖豆饮,因受老相喜欢,后转到相府膳厨作炊厨。

    她原本在主子跟前伺候得力,两年前就自喜被纳入三公子的院子,谁知变故飞快,转眼就被三爷亲指来素平院。

    将才一月而已,昔日玩得好的姑娘见了她都已是噤声不理,更别说之前的死对头。阿娘为她的落处往老太太那送了几次好处,却也如针落大海,没有半点消息。

    所以,对于三爷从外面带回来的这个女人,说欢喜那是半点谈不上,说恨,偏偏还是有几分。

    “你刚刚,是要燃火杀了我吗?”翠宝惊魂未定,眼眶里已有眼泪在打转。

    阿绒心绪无半点波澜,只是在后悔,当前功力溃散,方才将琉硝丸丢入火中的动作未有之前利落。

    不过不碍事,目的已经达到了。

    阿绒低下眉眼,气息已是极其不稳,“早知你下不服上,且等三爷回来,我自会向三爷说。”

    “姑娘未免太拿三爷当令箭,三爷肩负国望,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不知何时安能归,整个大晋都在等三爷的消息,姑娘却因小小私事就想叨扰三爷,未免将自己的位置摆的太高。”

    “奴婢这就去玉安院,让夫人为我做主。”

    玉安院。

    那是三爷十里红妆、明媒正娶,上京城才学第一,无数贵族名仕眼里的高岭之花,名动京城的将门之后——章婉仪的院落。

    无碍。

    但她还是装作挽留状,一分害怕九分悔:“还是别去玉安院,我还等着服药呢。”

    “三爷不在,你也不过是贱命一条,敢害我,那就让你知道知道,整个相府,是谁在做主!”

    看着那抹春绿飞快推开院门而去,阿绒轻叹一口气。

    迅速招了信燕过来,从乌色羽毛下取出一枚竹卷,放入香囊,视线跟随着信燕慢慢消失在庭院上空之后,才静静关上正房的镂花门。

    一时之间,一剪蜡烛已烧到末尾,冷风一卷一卷的从半开的窗台送入,阿绒对着仅有几步之隔的软榻,微行一礼。

    “阁主。”

    朱色玛瑙珠帘随风而闪动,静谧的空间里因为男人的到来无形添了几分压迫。

    他半张脸隐在暗处,高挺的鼻梁衬着漫不经心却又夺人心魄的眉眼,玄黑长袍落拓飘逸,腰间虎纹束带下美玉琮琮,此时,他另一条腿轻踩在软凳上,束发干净利落,整张脸的轮廓在烛火辉映中愈发清晰。

    “阿绒认人的本事真是越发好了,还未转身,便知是我。”

    语调慵懒轻浮,阿绒便大概知道他奔波的那件事情没办成,阴阳怪气是常态。

    不过对他,阿绒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想说,只拧着眉心,姿态越发恭敬。

    “若是连阁主都认不出,又如何为阁主做事。”

    谢云澈浅笑出声,左手摸着腰间的美玉,细细摩挲之间,不了解的,还以为如此艳绝容颜的美男子心情畅快而极好。

    只有阿绒知道这人是在生气。

    八成是此次任务未成,想把气撒在她身上。

    “半年不见,阿绒倒是长大了不少,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阿绒心中拿不准他所想,但任何命令,只能遵从,不能违背。

    她尽力将脚步踩实,虚弱惨白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在离谢云澈还有半步的地方停下,越是靠近,越是感觉到压抑。

    烛光很暗,但天窗散下的一片银白月光洒在女子的纱裙上,身姿清隽如练,原是一双多情的眼,此刻看向他的目光里,竟然再无半点波澜。

    “很好,阿绒。”男人桃花眉眼上挑,甚是欣慰,“多恨我一点,这样,才能发挥你最大的价值。”

    “不过,我教过你,只有讨得魏施玉的欢心,你才能获得自由。”

    男人情绪阴晴不定,没有人会知道他下一刻在想什么,阿绒看着他慢慢踱步至自己身后,说话之间,吐息的温度越来越热。

    直到男人从身后将她围住,如白瓷一般细长的手,轻轻抚上她的下颌,粗糙的指间让阿绒恍然想起,他因为常年执剑,手指间早已长满了薄茧。

    这种感觉就像,还未蜕皮的蟒蛇攀附上自己的身体。

    自己就好似这蟒蛇的猎物,只要稍不小心,逆了他的鳞,就会被瞬间挫骨扬灰、活活吞噬。

    “最好让魏施玉爱上你,你这张脸,只要不出错,就能轻松走进他的心。”

    阿绒苦笑,觉得谢云澈真的把她看的太高。

    自己不过出身流民,连他的心都得不到,更遑论那位大晋炙手可热的武将权臣。

    “阁主,万一他跟你一样,没有心呢?”

    没有心的人,又怎么让人走进他的心里。阿绒跟着谢云澈那么多年,在阿绒眼里,谢云澈早已是融入骨血一般的存在。

    从她有记忆起,就没有被人爱过。

    是谢云澈给了她明媚的希望,将她从万人泥沼中,用这双总是附有薄茧的手,给她带来关怀。

    阿绒以为,她会非他不嫁。

    整个世界都是围着谢云澈转,满心满眼,诚心诚意,就是谢云澈叫她去死她都愿意。

    可偏偏,谢云澈用冷酷的现实告诉她,从始至终,他对她,只有利用,没有真情。

    一丝都没有。

    这比杀了阿绒还难受,患得患失、歇斯底里,终日胸口里的那颗心如被火烧一般,明明身体早已撑不住,但就是闭不上眼。

    随着谢云澈逼迫她引入千丝蛊毒,在她满地的眼泪上,转身就将她丢给专门监视她、教导她的人。

    一日又一日的煎熬,直到被丢进丞相府。

    原来不爱一个人,可以只需要半年。半年的时间里,阿绒似乎已经忘记了谢云澈的样貌,他说话时的语调,还有曾经温暖阿绒的无数个瞬间。

    死心而已,原来变得跟谢云澈一样,没有心,一点也不难。

    但他依然将她架在火炉上。

    时至今日,阿绒已经忘记魏施玉的样子,让他爱上她,仿佛天方夜谭。

    她的话让谢云澈有一瞬的语塞,清冷的梨香依然温润在怀,谢云澈长眉渐蹙,手中的力度不自觉加大。

    可下一息,就听见下身的小人儿传来语调甜腻的话声,女子轻转过身,让人窒息的美貌近在眼前,从下而上,眼里毫无惧意。

    前一瞬还是冰冷的木头,后一秒女子的眉眼就染上温润的笑意。

    露出的皓齿犹如上好的白如意,媚眼如丝,丰唇轻启:“不过阁主放心,就算他魏施玉没有心,我也要让他为我长出一颗来。”

    “阿绒一心只为阁主,就算最后阁主让阿绒被这千丝蛊绞成碎段,阿绒也心甘情愿、在所不辞。”

    她本生的如天宫婵月,貌比飞仙。尤其是那一双仿佛时时刻刻都带有水汽的眼眸,盯得久了,容易让人迷失其中,飘飘如醺醉。

    谢云澈在这迷宫中转了许久,出来之后不免浅笑,“阿绒,好好伺候魏施玉,往前的事,就不要再想了。”

    女子听言,似狐狸般狡黠的美貌更是笑的弯了眉眼,“此言差矣,阿绒与阁主之间从未有往前的事,更何来念想一说。”

    早翻篇了,她早已不再是往昔沉浸痛苦回忆的小女子,往后的路,她要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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