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

    乌云黑压压似敌军过境,白光闪电巨擘一道又一道,像是劈开黑云的尖刀。

    如墨大雨瓢泼而下,雨势似有淹没城墙的劲头,上京百姓无不关门叹气,就怕前线传来落败的消息。

    阿绒只感觉这一觉极其漫长,她睡的四肢沉重、脑袋发昏,仿佛置身于百里寒冰深潭,周遭没有人,只有荒凉的死寂。

    一滴,又一滴。

    好像有什么东西远远的朝她眼皮砸过来。

    三滴,四滴,随着一阵狂风掠境,一息之间,千万滴向她涌来。

    一种绝望的孤寂将她淹没,阿绒强大的求生意识不断地想让她睁开眼。

    倏地,终于在尝试了不知多少次之后,她终于睁开眼睛。

    罅隙随之而来的,是千万滴猛烈的雨水朝她砸来。

    她张嘴想叫,雨水飞快钻入口中,浓烈的血腥味和雨水的咸味互相交缠,她才发现自己嗓子哑了。

    空旷的上空视野,呼哧咆哮的野风,被乌云压着源源不断的大雨。

    阿绒轻轻转头,满是警觉的眼睛正以最快的速度观察周围。

    当看清周遭被堆成山的尸体,巨大的死人坑里泥沙随雨水流动,嗅觉也似乎在渐渐恢复。

    尸体的腐臭,荒林的酸臭。似石头般大的雨水不断砸向她逐渐恢复知觉的四肢身体,阿绒深深吸入一口气,右手使劲往下用力抓。

    终于,被雨水砸了半柱香的时间后,力气逐渐恢复,气通丹田。

    她警觉地看向四周,在确定周遭再无人气之后,才艰难起身,原来自己的脑袋原先是被麻布包着,乱葬岗的恶狗想将她吃掉,才咬破了麻布。

    眼睛扫到自身,发现浑身装扮早已变为男服,皮肤被雨水泡的发皱,看着周边无数尸体,阿绒确定,此处是距离上京城将近十几里远的焚尸坑。

    一旁的恶狗见竟然有人醒来,先是惊的后退,嘴里还流着吃人的血,随后不愿放过如此美食,疯一般地朝阿绒扑来。

    擒狗要直戳心肺,阿绒正满腔杀意无处释放,一只手擒住恶狗脖颈,随即拿起脚下藤蔓飞快在颈间缠绕,恶狗似知自己惹错了人,想后悔却为时已晚。

    阿绒猛地拉紧藤蔓,如半人高的凶猛恶狗就此呜呼丧命。

    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整个尸体就被阿绒往死人坑中心丢去。

    当前流民四处患难,出了京城州府,要想进去,除非拿出上京户籍册。

    此时天将大亮,雨势过大,阿绒记得往前不远,靠近官道处有一家客栈,还是先去避雨休整一番。

    所幸丞相府将她丢出来时,为掩人耳目,给她一身男子装扮。

    一路上流民所见,以男子身份示人,倒是省了很多事。

    可越走越久,那些男人看她仍是一人,身边并无同行,想动手的心愈发蠢蠢欲动。

    她身量不高,不时露出的指尖细腻如玉,很容易就被盯上。

    转眼又要天色转暗,再走不久就是能落脚的官道客栈,眼见着那几个高大男人慢慢逼近,阿绒心中警铃大作。

    就在阿绒将要动用功力,手中已然开始运气,就等那几个男人扑上来时,自己肩膀忽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

    “韩兄,你可让我好找,说好一同赴京赶考,你却丢下我飞快跑了。”

    阿绒侧目所见,是一位眉目清秀的干净书生。

    他在救她。

    阿绒心中虽不解,但比起动用功力暴露身份,自然选择顺着书生的话往下接。

    嗓音是故意压低压沉了的男子话音,“雨太大,我走得快,我大哥就在前边的客栈等我,便想着去前面为我俩找点吃食,生灵涂炭,路上饿死吃人的流民太多了。”

    话音刚落,那几个高大男人瞬间打消了念想,只得继续饿着赶路。

    雨还在下,阿绒盯着立在头顶上的竹伞,目光还是落在了书生干净的侧脸上。

    “为何相救?”

    书生闻言,依然目视前方,似乎刚才的搭救之事不是他做的。

    “读书时先生教我心怀慈悲,方能站高望远,若是连一位弱苦流民都见死不救,又何谈抱负施展?”

    弱苦……流民?

    阿绒心里苦笑,确实挺像的。大晋春闱在即,听书生话音,概是江南富庶之地而来的。

    原来是当官的。

    也不能接触太深,避免节外生枝,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阿绒心底沉静,面上再无话说,两人之间唯有雨点打落在伞面之声,不久,就到了客栈。

    一过了客栈门槛,里边倒是温暖如春,两旁站着好几个威猛江湖人士,大概就是店家请来护店的。

    书生爽快地将银子放在掌柜的手上,心里倒还是惦记着她这个苦弱流民。

    “两间干净房,两人,两顿,明早朝食之后启程。”

    掌柜的好声应下,将她和书生引至堂中一扇小桌前,“二位稍等,热菜马上就来。”

    书生却抬手止住掌柜的话,“不用,备上一套布裙和朱钗,饭菜送至屋内,要快。”

    阿绒一听顿觉不对劲,目光与书生对上,才发现他一直在看自己,有种被下套的感觉。

    没来得及等阿绒开口,书生便捏着阿绒的手腕就往楼上厢房走。

    “方才是我救你,现在该你救我了,什么都不要说,躲过去,我便给你百锭白银。”

    木梯上,书生越走越快,拉着她的手,越牵越紧,紧的阿绒有些痛。

    “你早知我是女子。”

    “我还知你已经易容,假皮下的容貌我概不想见,为你留了条后路,只要你帮我平安度过今夜,事成之后,重金答谢,萍水相逢,当以忘之。”

    阿绒心里不免吃惊,她的易容之术是谢云澈亲手所教,天底下能看穿的人寥寥无几。

    只是此刻已在贼船上,下船已是来不及。

    阿绒只想确定一件事。

    “萍水相逢,一定忘之。”

    此时房门已被关上,就等店小二将钗裙送来,两人四目沉静相对,阿绒才发现此人的样貌在烛光下,卓越非凡。

    书生轻轻点头,将她的手放开之后,便去观察屋内情况。

    门外轻响敲门声,“客官,您的钗裙已备好。”

    阿绒自是开门取过,将房门紧闭之后,阿绒拿着钗裙站在门边,空气里似乎有些许不可说的东西。

    书生似是察觉她的目光,转身背手在窗边,安静站着,整个身子都背对着她。

    “赶紧换吧,不到一刻钟就应该追上来了。”

    阿绒只能自认倒霉,早知道就自己动手解决那几个高大饿死鬼了。

    样貌能轻易变换,但身姿却难掩,谢云澈将她培养的很好,腰肢如柳,身姿清练。

    掌柜送来的是一铺石榴红绣花布裙,红色艳丽,醒目得让人不舒服。

    “该让他换一套的。”阿绒有些抱怨。

    转过身来,正对上书生的眼睛,不知是不是红色太过妖艳,阿绒竟觉得书生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温热。

    “挺好的,比先前那一套破衫烂布好多了。”

    阿绒腹诽,还挑上了,章婉仪没给她衣不蔽体丢在乱葬岗都不错了,她可宁愿穿那破衫烂布,也不愿沾上他这烂摊子。

    书生似不想与她多做解释,只自顾自地报上他的名讳、家址、出身。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没一个是真的,不过阿绒还是一一记着。

    但还有一个问题。

    “那我是演你妈,还是演你仆人?”

    书生听这话思绪有一瞬间的停顿,随即像是特别累的叹了口气。

    走到阿绒身前将阿绒揽在怀里,温暖的怀抱让阿绒有些难以适应。

    直到书生的话声从她凑近的耳边轻轻发出,阿绒才感觉书生话音里的江南乡音有一些些好听。

    “娇弱迟笨,自然是演我的夫人。”

    我可配不上你。阿绒心里如此回道,嘴上却什么都没说。

    满脑子都是对逃命的渴望。

    “你最好掩一掩你话音里的乡味,不然就是找个耄耋老太婆演你的夫人,也能被人认出来。”

    书生听言浅笑,安抚似的轻拍了阿绒背两下之后,将怀抱抽离。

    “看来我还真是找对人了。”

    饭菜上来,阿绒似凶猛饿狼,狼吞虎咽,生怕吃不饱一会没力气。

    筷子放在最后一块赤酱红烧肉上,阿绒十分享受美食美美送入口中的满足感。

    抬眼看着对面书生斯文优雅,仿佛不沾半点人间烟火,阿绒依然不识趣地问:“我还有命花那百锭白银吗?”

    “看你本事了。”

    阿绒点头欣慰,这下倒没有江南话音了。

    半开的窗外斜雨飘飞,暮色渐浓,待过了把酒言欢的时辰,客栈外也渐渐恢复平静。

    一刻钟早就过去了,对方之所以还没出现,大概率是在暗中观察。

    到了歇夜的时辰,阿绒和书生同床睡下,越是安静,周边的杀意越是浓烈。

    待到夜半风雨飘摇渐大,周边的一切都只剩雨水敲打房檐声。

    直到一抹刀剑光影随暗月反光照在门牌上,客栈所有客房都被围得水泄不通。

    随着一间一间客房被暴力推开,阿绒心自镇定,觉得此关应当能过。

    “嘡——”

    房门被利落的一脚用力踢开,熄灭了的烛火加重屋内暗淡。

    阿绒作受惊状从床上爬起,书生顺势将她搂在怀里,两人齐齐向门外看去。

    男人手握冰冷长剑,银鳞铠甲照出凉凉月光,身伟高大,气势逼人。

    墨发高高束起,飞扬的碎发之间,是一面凶神恶煞的恶鬼黄金面具。

    眼里满是杀意,哪怕恶鬼金面遮得再严实,也能猜出面具底下,男人一对剑眉死死拧着。

    “起来。”

    如死神一般低语,话音没有温度,似乎是沾过太多冰冷的尸血,又似乎是刚从阎王地狱中走来。

    阿绒眼皮疯狂在跳,因为从第一眼看见那把九龙鲨齿剑时,阿绒就知道,此刻门前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大晋鬼面杀神——

    魏施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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