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市,天子脚下,柳絮随着车轮悠悠飘起。
街上车水马龙,路边一个接一个的小地摊都热闹非凡。
卖炊饼的,卖胭脂水粉的,卖花的,磨剪子的,吆喝声声,客人们如缕不绝。
“好好!”“好!”
一阵潮水似的叫好声涌出来,那是一堆人围着的小摊位。
里里外外人挤人,围得蜂窝似的。
正有几个梳着小辫子的娃娃呼朋引伴,弯着身子往里头钻。
费力钻到里头,见着那说书人张老五扇着扇子,正大口喝了碗粗茶。喝了之后,用袖子粗粗擦了嘴,就忙不迭一拍桌子。
“各位可知道,咱这京城里那位丞相大人,前儿个新娶了个媳妇儿。”
有男子应了一口,“满京城谁不知道!敲锣打鼓的,红绸铺地的,连宫里的皇上和娘娘们都送了贺礼。我那天还赶着去给晋王府里头送菜呢,结果路都被堵了,害得爷们忙活半天,半点铜子儿都没落着。”
周围人纷纷笑他。
张老五:“各位都知道丞相娶妻,可你们知道丞相为什么才三十了才娶妻么?”
“张老五,你没话说了!早些年就听腻了,程夫人寡居拉扯孩子,丞相争气,得了皇帝倚重么。整日里给皇帝做事。夜赠金杯这桥段,早就讲了八百遍了。”
张老五笑,“今日咱讲些你们没听过的。”
“丞相给老母争气,得了今上看重,宣麻拜相,身份贵重。这时候,说亲的可踏破了程夫人的门槛儿。这可给程夫人挑花了眼。什么这家的闺秀,那家的小姐,个顶个的国色天香,是知书达理呀。”
“可惜,夫人给丞相说起时,这个小姐,丞相看都没看就走了;那位闺秀,丞相看了就撂下了。这是千挑万选,选到最后,竟是整个京城里头适婚的小姐们,每一个能入的了丞相的眼。”
妇人们碰着头嘀咕道,“这么挑呢。最后可挑了哪家小姐?”
张老五:“这给程夫人恼的呀,饭都没吃就出城散心去了。一连到了景兴尼寺,程夫人就寻思呀,既然到了就来拜一拜。”
“进入后,一路拜,就见到那寺里的黄金菩萨,黄金车架。上头满是金铃铛,又有晃花人眼睛的宝珠绣球,一个接一个的仙女还在跳舞。”
“夫人一叹,说道,要是我儿子娶个这样的姑娘就好了。我必供香油,献金银。”
“话没说完,那天女中间就转出个卖花女。程夫人打眼望去,这女娃虽然布衣荆钗,不施脂粉,其容貌却是倾城绝丽,却丝毫不必那金天女差一点。”
“夫人当下就问了八字,心里一合计,哟,绝配!”
张老五又喝了碗茶,身后的小姑娘捧着小盘子挨个儿转来。
有人就掏出几枚铜板。
“只是可惜,这美人嫁入丞相府后,这丞相是一心为国,竟是半点都没理会新妇。就连新婚夜,听说耶,都留宿在公房呢。”
“可怜个碧玉小家女,全不得丈夫欢喜。整日里是以泪洗面,惨呐!”
周遭妇人们感叹连连,“这不是守活寡了么!”
小姑娘转到支着的桌子旁,只坐着一个笑眼盈盈的美人瞧着她。
一身粉衣,芍药花似的,虽然带着面纱看不真切,但是一双大眼睛,微挑,带绯,跟年画里的人似的。
笑美人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一把搂住女孩,笑脸低垂,“收银子时呀,要笑着。街上卖的鬼脸面具里,哭脸只是来吓人的。”
女娃呆呆着看她,她却一拢袖子,走了。
*
她转出人群,悠悠走着。
方才众人怜惜的守活寡的、以泪洗面的丞相夫人,现在一手一个大包子,低头,让面纱空出来,不住啃着。
“还是西市里的包子香啊。”戚勺药想着,“就是有人要怪我了。”
戚勺药看着怒气冲冲的碧衣女,手里拿着一沓子彩色小票子,还没走到跟前,就出言,“又乱跑!又乱跑!赶明儿叫你给人家骗走了,你就没招了。”
小梅气呼呼的,“之前被那什么程夫人骗走,天天受冷眼。再出什么事,我看你咋办。”
路人们有的看小梅大怒,便停住了,指指点点。
小梅一叉腰,“看什么看!不想要眼珠子了?”
路人如鸟般,惊散了。
戚勺药看着小梅鲜活的样子,心里一片暖意。
自己与小梅一齐长大。自失了父母后,小梅家中就多了一副碗筷,多了个女儿。
那时候自己天天哭,昼哭,夜哭,像是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
小梅自此吓到了,觉着戚勺药是个碰不得玉娃娃,每次一有事,小梅都是第一个站出来的。好好个大姑娘,硬是成了个小爆竹。
而戚勺药,也学会了笑意盈盈。
“我们去找婆母玩去。”
*
戚勺药的婆母,程夫人自儿子儿媳成婚后,便在西市旁买了个宅子自己住。附近又清静,又能去逛逛凑热闹。实在是逍遥得很。
戚勺药看着两个明晃晃的大字——“程府”,越发觉得自家婆母会过日子。
小梅上去敲门。
门开了,迎出来个中年妇人。面相温和,绸缎衣服,看上去却干净利落。
妇人一见戚勺药,就笑道,“夫人刚刚还在谈呢,新出炉的糕饼正好吃,可巧少夫人就来了。快来快来。”
说罢,妇人就上前来拉着戚勺药的小手,几人亲亲热热地进去了。
戚勺药心里估计,自己刚刚新婚没几天,街市上就传出了被冷落的话来。虽然夸大了,但也是真的。婆母一辈子为人好强,临老了,自然不肯让人看这笑话。所以,今天让自己来八成是在撮合。
不过嘛,看这架势,今天吃亏挨训的怕不是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一路走去,宅子虽小,却处处干净,跟这位管家娘子一样,利落,让主人舒心。
戚勺药一路走来,一路都有或好奇、或探究、或打量的目光偷偷跟上。
面对这些目光,戚勺药只是笑而不语。
而小梅就不同了,一路高昂着头,替丞相夫人把气场得足足的。遇到一些打量的目光,恨不得顺着目光咬上一口。
几人穿过庭园,来到了内厅。
程夫人手里拿本册子翻看,眉头紧锁。也不知在看什么。一只花猫绕着她脚畔转来转去。
管家娘子上前回话,程夫人听了就招手,屋里的仆从们挨个儿退下了。
管家娘子也走出屋子,对戚勺药笑了笑,手指了指程夫人,示意戚勺药去叙话。
小梅也想跟着进去,被管家娘子一把拉住手,摇摇头。
看了这架势,小梅无奈,几人一齐走了。
戚勺药走上前去,轻声叫了“婆母”,把猫在怀里。
“孩子,我想了几天,还是该跟你说。你夫妻二人圆房了没?”程夫人扣下书,示意戚勺药坐在自己身边。一张极宽大的椅子,坐下两人正好。
戚勺药心微微颤,这位程夫人向来如此单刀直入。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戚勺药去景兴尼寺替干爹干妈和小梅求符保佑,自己正跪着祷告呢,这位衣饰不凡的贵妇人直奔自己面前说什么“你几时出生?我喜欢你。做我儿媳妇”。
果真是亲母子,丞相大人在新婚夜也是这样直白。
可惜,丞相大人可不喜欢自己。
“你要什么,就去跟管家说。别来缠着我。”这几句话一直缠在戚勺药的心头,让戚勺药的心凉凉的,坠坠的。
戚勺药没说话,单单笑了笑。
“唔。我知道了。”程夫人拍了拍戚勺药的手。
“别管他。他不在家,你玩你的。叫你的小姐妹陪你出去玩,去买好吃的好玩的,去叫那些贵妇小姐们羡慕你去,买胭脂水粉去,别替他省银子。”
戚勺药感到些许安心,不管如何,婆母总是站在自己这一头的。
正想着,管家娘子又进来了,俯身道,“丞相来了。”
“叫他来!”
程夫人脸冷,话更冷,含着蓄势待发的怒气。
管家娘子应着,又转出去。
戚勺药想着,就跟话本里一样,程夫人是位太后娘娘,治家有方,就连自己的唯一的亲生儿子都不能随意来见。前些天,听张老五说过。
丞相大人幼年在学堂里,因被几个同龄的顽童讥笑没爹,与几个孩子争论,争论后,又打。双拳难敌四手,委屈了,找程夫人。没想到程夫人反把丞相大人给骂了一通,把人关在家门外,不打赢就不许回家。
于是丞相大人在学堂里枯坐了一夜,第二天专门等着那几个顽童,挨个揍了一通,才踏进家门。
戚勺药当时听完后,整个人都愣了半晌,连银子都险些忘了付。
这可真是狠人一家子。
自己嫁进来,可真是歪嘴巴吹喇叭——对不上眼啊。
丞相大人进来了。
戚勺药想着这些权贵之家的媳妇,似乎得站着。于是连忙站起身,立在一旁,眼望向地面。
丞相大人目不斜视,就像没看到自己妻子一样,只对母亲行了个礼。
戚勺药听着丞相大人的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感情。
想着,这是自己第二次见夫君了。
新婚夜时,自己喝了些酒,醉醺醺的,还没怎么看清他的脸呢,他就走了。
这次一定要好好看看他的脸,他究竟长得什么德行。
季明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