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穿着一身绯红的官服，头发梳起来，动作轻捷有力，袍袖带风。

    季明霄向程夫人行礼，问安。

    程夫人冷笑，“丞相大人公务繁忙，竟然还有空来你妈和媳妇。当真是稀奇。”

    季明霄沉默不语，只是侍立在旁。

    “丞相大人若是有空了，也看看你媳妇有没有被人欺负了。”

    见小两口面对自己问话时都一副德行，程夫人也烦了。

    一挥袖子，“不留你们吃饭了。走吧。”

    “是。”

    戚勺药屈膝，回话。

    季明霄微微侧头看她。

    戚勺药看见季明霄高挺的鼻梁，还有黑如点漆的双目。

    季明霄看到戚勺药立在一旁，柔弱可怜的样子，轻透的粉色衣裙似乎下一秒就要随风扬起，怀里的猫似乎都比她要结实。这让季明霄觉得自己似乎在欺负她。

    二人一道告退。

    戚勺药弯身放下猫，猫叫了几声，拿毛绒绒的长尾巴勾了一圈戚勺药的手腕。

    这叫戚勺药忍不住多摸了两把。

    季明霄就等着她一齐起身。

    程夫人看着两道身影，一正红，一轻粉，一个高大，一个娇弱。两道身影转过门去，离开了。

    *

    上马车时，小梅特意自己独占了一辆，先走了。

    夫妻俩看着早就没影的马车，只好同乘一辆。

    戚勺药心里明白，小梅虽然嘴上不饶人，对丞相大人多有怨言，但是也盼着自己夫妻二人恩爱。

    只是，若能让人的愿望都实现，这世上那还会有什么菩萨佛祖？

    马车内平稳的很，车帘子都不怎么晃。

    车轮轧过，声音传进来都是闷闷的。

    丞相大人坐得端正，头不歪，身子不斜，连挂的玉佩稳稳当当得垂着。

    这马车内东西实在不多，只有季明霄上朝用的玉做得笏，其余的竟都没有，连一个软枕都没有。

    戚勺药只好倚在马车壁上，感受着车轮每次轧过的震动，震得耳坠子乱摇，像沉闷夏季里突然来的雨点。

    季明霄沉默半晌，估计到半路了，手指微捻，“这些日子里，你呆在家就好。其余的事，不必怕。会给你处理好的。”

    不再靠在马车壁上，戚勺药睁开眼。

    如今的朝堂风气虽不似前朝般，太过重视男子的品貌，但有一副好容貌也是顶顶吃香的。很难说季明霄当丞相没占这容貌的便宜。

    容貌俊朗，目光泠泠，方才的对视让戚勺药想起了自己在乡下，秋冬入夜时分，抬头看到的闪着星的夜幕。

    只是他长得这样好看，对待自己不仅没有偏爱，反而如此冷淡。

    戚勺药自慢慢长开，娇美妍丽后，却是没再收到过这样的冷淡了。虽说季明霄作为新贵，见到的美人应是极多的，但自己可是他父母之命的新婚妻子啊。

    这让戚勺药心里越加委屈。

    脸上便显露出来，眉眼下垂，方才还带着轻快之色的眼睛变得湿漉漉，楚楚可怜。

    戚勺药轻声答了声“嗯”，在没别的回应，好让季明霄感知到自己是受了委屈的，不能再说别的重话。

    而季明霄见了她这幅委屈可怜的样子，不由得思绪万分。

    前些日子母亲派人来通知，自己有了个位妻子。

    其余的什么都没说，姓氏、年纪、身份，一概不知，只知道这位小妻子自幼孤身一人，煞是可怜。

    带着又怜悯又好奇的心情，季明霄来到了新婚夜。

    金榜题名时这事，季明霄早已经历过了；只是洞房花烛夜，季明霄虽没有经历，但是想必也没有什么不同。自己年幼时便立志要有一番作为，大丈夫不应该被美色和儿女情长所牵绊住。娇妻美妾这些，只是凡夫俗子的追求。

    只是这些感想，随着调开新娘子的红盖头，而开始动摇。

    她美。

    这是季明霄的第一感受。

    这世上美人那么多，季明霄也不是没见到过，单单往宫里赴宴时，季明霄就见了无数美人。冷艳的，秀丽的，端庄的，活泼的……各色的美人，花一样，却扇不动季明霄内心半点涟漪。

    为什么她让自己挪不开眼呢？季明霄在心里问道。

    是绯红的脸色，是梦中都在轻轻皱着的眉头？

    季明霄看见她头歪在一边，靠在床柱上。大红盖头上的流苏扫过她的脸，她似乎被弄痒了，不开心地翘起嘴。

    她的一呼一吸间隐约带着酒的气息，还有些脂粉的腻。

    季明霄忽地被这呼吸给蛊惑了，转眼间又感到自己内心的点点隐秘像是春雨下即将破土而出的野草。这些俗人才有的卑劣、懒惰、好色、贪婪，像是杂草、像是雨潮，冲击着理智的堤岸。

    我是当朝宰执，一个弱女子，不能动摇我的神志。季明霄心里想。

    “你性子活泼爱娇，在家里闷着会不欣…开心。可以多出去与城里小姐姑娘们玩玩。若想买新衣服和胭脂水粉，可以跟管家说，也可以带着姐姐一起出去买。钱同样找管家拿。”季明霄想着，她应该爱美爱俏，对这些感兴趣。

    戚勺药听到这话，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她讨厌这种居高临下的样子，只觉得季明霄一副大人看小孩似的，似乎马上就要拿手板子打她手心了，再问道“知错了吗”。这种看不起人的样子，可真是讨厌，戚勺药想。

    不只是看不起，拿自己当小孩子待，而且做出一副关切的样子。真是虚伪。

    戚勺药低着头，不让季明霄看见自己脸上的神情。

    心里却忍不住冷笑，丞相位高权重，觉得我一个小小卖花女不配入你的眼么。

    “看不起我。让你看不起我，难道以为我是个好惹的不成。”戚勺药在心里不忿。

    手指绞着帕子，戚勺药抬起头来，笑，“夫君整日忙于国事，不在家，妾心里思念，又怕扰了夫君。妾想，出去逛逛。”

    季明霄点了点头。

    “我再给你点些得力的人。出去玩就带着他们，有事吩咐下去。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就叫他们来跟我说。”

    戚勺药点了点头。

    二人无话。

    一路静悄悄，只有外头传来的闷闷听不真切的人声。

    季明霄还有皇帝的事压在心头，一会儿盘算着种种打算，一会儿看看新娶的妻子，有心要说句话，又觉得，一个不懂事没怎么读过书的少女又懂得什么国家大事呢。就算给她说，只怕她也听不懂的。

    左思右想，心里越发烦躁，索性闭了眼养神。

    谁知就算闭了眼，也隐隐问到了她身上传来的隐约花香气。闻不到是什么花香，季明霄不关心这些花儿朵儿的，都是没用的事物罢了。

    戚勺药正气季明霄高傲看不起人，见季明霄不说话乐得开心，自己掀开帘子一路看路上的景。

    看到有趣的，便发出笑声，一丝一毫不顾及季明霄在。

    一路如此。

    *

    回到丞相府后，季明霄率先下车，直往书房里奔。

    管家早候在门口，带着一堆堆的青衣仆从，预备好丞相大人晚上的要看的文书，一溜烟的跟上去。

    戚勺药则慢慢下车，拉着小梅，一路进了卧房。路上不住一叠声的“夫人好”。

    二人进了卧房后，屏退了众人，关了门

    戚勺药拿了块糕饼，愤愤地咬了一大口。

    入口清香，即化，丝丝甜意在口中慢慢沁开。

    “他可真讨厌！”

    小梅连忙倒了一杯水，戚勺药接过喝下。

    “他惹你生气了？骂你了？还是碰你打你了？”小梅惊慌。

    “没有。他看不起我呢。”

    “那就好。”小梅松口气。

    “人家是什么样的人，当朝宰相，又年轻，又好看，又厉害。看不起人是正常的。咱们又是什么人？你已经嫁进来了，他好，那就是你好；他厉害，那就是你厉害。你现在不是也能看不起许多人了么。”

    “丞相夫人，说出去那可多厉害。我爹现在都不敢喊你的名字了，都是称你夫人了。”

    小梅为宽她的心，不住劝着。

    戚勺药倒是被小梅的话给点醒了。

    季明霄看不起自己那就看不起去吧，自己也不稀罕他的青眼。

    倒是能借着他的权势去四处玩玩逛逛，遇到不顺心的，那就拿丞相夫人的名头压过去。

    让季明霄再看不起自己，等自己这个嚣张跋扈的、任性妄为的夫人打出名头，看他还敢拿自己当三岁娃娃训。

    戚勺药不禁笑出声，觉得自己简直找到了一条康庄大道，拿点心的手指都变得有力轻捷了。

    “心心，你前几天不是说想回家看看干爹干妈么。咱们明天就回！”

    小梅脸色惊喜，“真的？”

    这惊喜转瞬即逝，“可是，你夫君还在呢。难得被程夫人训了一通，这两天肯定会来陪你的。这个时候你回村子里了，丞相大人怎么办？万一他再找了个…别的女人，那你…”

    戚勺药冷笑，“人家要成佛呢，哪里来的女人？在他眼里，都是妖精，要一梭子打死的。”

    “我说了，就明日走。女儿难得有了些靠山，还不让给爹妈救救急不成。”

    戚勺药一边说，一边高仰着头，眼中流转着奇异神采。

    二人嘀嘀咕咕了半夜，在主屋的大床上躺得舒服至极。

    自此成婚后，戚勺药就一人独占了整个主屋，丞相大人倒被赶到了书房，赶到了公房。

    如今心里有了打算，更加不客气了。

    叫了个丫头去吩咐事情，戚勺药便与小梅一同睡下了。

    *书房里，季明霄解决公事时已经月上中天了。

    看着窗外月色，季明霄想自己或许应该去陪陪妻子了。她不耐寂寞，性子又娇，或许心里会难过。

    一个小厮进到门里，候在门槛处，抬一下眼，欲言又止。

    “什么事，说来。”

    “回您的话，少夫人她…”

    “出事了？”季明霄皱眉。

    “不不不。少夫人吩咐了马棚的人，叫准备马车。明天一大早，少夫人就要回门子去。还…还叫带上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什么鸡鸭鱼肉，胭脂水粉，小孩玩具之类的。”小厮说到一半，抬头观察季明霄的神情，看见季明霄顿住了，又把头低下。

    “我明日要进宫，没空陪她。”季明霄眉毛皱的更深了，“让少夫人暂且推迟几日。等互市商讨出来，那时我再陪夫人……”

    “呃，夫人说，让您忙您，夫人要自己回门子去。”小厮头低得更低了。

    “而且，夫人还吩…叫您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