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世事无常,人心难料。那宋氏一门平日素作忠臣状,端的道貌岸然,内里却包藏祸心,竟敢犯下此等十恶不赦之罪!如今触怒天颜,落得个满门抄斩,实乃报应!”
“依当下时辰,此刻锦衣缇骑想必正奉旨行事,血洗宋氏呢。”
“活该!此等奸佞,死有余辜!”
围坐众人义愤填膺,纷纷拍手称快,唯见一身穿青色长衫的文弱书生抬手敛袖,虚压数次,示意众人噤声。
“听闻,”其缓声而言,手中折扇不着痕迹指向高处,“此事,恐非如此简单……”
“休得胡言!”旁侧同伴瞋目而视,以肘重重顶其腰间,手在颈间轻划。
“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轰!”
血,无尽的血。
宋舒月蜷缩在墙角的阴影之中,见一颗颗头颅坠地滚落,目眦欲裂。
忽然,她回想起阿爹临别一眼,霎时紧咬朱唇,蜷身如狸猫,于锦衣卫杀红眼、无暇旁顾之际,压低身子疾往庭院暗处奔去。
后墙之下,昔年与姊妹私凿的犬洞尚在,此刻竟成她的唯一生路。
宋舒月毫不犹豫伏地钻入,转瞬便消失在狭小洞口处。
藕荷披帛蒙尘,五彩金钿委地,青丝散落如墨。宋舒月玉面泪痕纵横,昔时莹润的月牙甲齐根尽折,殷红血珠渗于指尖。
“阿爹、阿娘、外祖母……”她双膝跪地,喉间哽咽,心中如绞。
然其杏目瞥见洞内刀光剑影依旧闪烁,方知祸事尚未平息,遂强忍悲戚,踉跄着扶墙起身。
灭门之刑完毕,锦衣卫素来习惯逐一清点人首,若是察觉她这宋氏嫡女不见踪影,必将倾巢追缉。
她必须速速逃离此地!
宋舒月急忙仔细掩过方才钻洞留下的痕迹,褪下缎鞋用罗裙裹好,赤足沿着墙根奔逃。
宋国府向喜清幽,择址时特地远离喧闹街市,夜间鲜少戍卫巡查,现反倒方便宋舒月顺利出逃。
待奔跑至气若游丝,喉间腥甜翻涌,宋舒月终见那座隐于林杪之间的荒庙。
此庙地处位置极其隐蔽,昔时唯宋氏子弟嬉戏于此,不为外人所知,今日竟成宋舒月绝境中的唯一栖身之所。
现已过了出城的时辰,城门两侧均有重兵把守,持戈如林寒芒森然,实在难以逾越。
与其贸然涉险夜闯城门,不若暂且在此躲避,掖过黑夜,待三鼓过后,城门开启,再混于运薪车队之中,抑或可金蝉脱壳,逃出生天。
推开庙门,腐木与霉味裹挟着蛛网扑面而来。褪色的神像歪斜着半张脸,残缺的鎏金剥落处爬满青苔,泥土地面坑洼不平,杂草侵蚀每个落灰的角落,在神像脚边疯长。
夜风掠过窗棂,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声,在空荡荡的殿内回响,毛骨悚然。
宋舒月环顾周遭,寒意顿起。她强压心头惧意,低眉合手喃喃念道:“叨扰之处,还望海涵。”
随即足尖轻探门槛,小心翼翼地缓步踏入破庙。
今晚的一切,令她有一种雾里看花般的虚无之感,恍恍乎不知肉身仍在人间,抑或是早已坠入梦魇。
他们宋氏满门忠烈,从来品行端方,磊落处世,未尝有过亏心之举,行过伤天害理之事,竟不知祸从何起,到头来落得此等境遇。
宋舒月素手颤颤抚上脸颊,犹见阿爹温热的鲜血喷溅于此,濡润触感仍存,刹那间喉头腥甜翻涌,踉跄俯身沤出一滩鲜血。
宋舒月杏目尽染猩红,指尖深深嵌入掌心:“今日灭门之仇,不共戴天!终有一日,我必将手刃陷害宋氏之小人,歃此狗贼之血,以祭宋氏五百人在天之灵!”
皎白月光如练,映出她一张狠辣决绝的芙蓉面。
破庙内风啸呜咽,彻宵未绝。
及曙,金乌初照,一缕晨光自瓦楞的缝隙间透下,爬上宋舒月的苍白小脸,惹得其纤长睫羽轻颤,如黛眉峰紧紧蹙起,锁不尽的愁绪蔓延。
她蜷身于褪色蒲团之上,小小一团,睡得极不安稳。
忽闻梁间椽木间轻微异响,宋舒月倏然惊起,纤躯紧绷如弦,沉眸环顾四周,掌心暗暗攥紧尖头花钗。
“嗖——”异响再生。
宋舒月凝神定睛一看,原是只肥鼠穿梁而过,方才放松僵直的伶仃脊背,长舒一口气。
褪色的蒲团棕丝翻卷,如芒尖般硌得肩胛生疼。她揉着酸麻的脖颈,指尖触到一片粘腻的冷汗。
宋舒月眯眼窥向庙外,见树影斜倾,算来已过辰时二刻,城门即将开启。
于是决定不再耽搁,即刻起身。
宋舒月指尖蘸了些许墙灰抹于双颊,掩去那易生事端的倾城容色,又将裙裾上的褐色污血仔细撕去,金簪花钗等细软尽纳荷包贴身藏妥,敛衽整衣后便悄向城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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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春三月,青柳村。
晨光漫过浅青山脊,青瓦间炊烟袅袅。
村西头的水车吱呀作响,搅动着清澈的溪水。一众洗衣妇蹲在溪边上,捣衣声与流水声潺潺相和,木盆里的皂角泡描出细密的白边。不远处,几个稚童在油菜田里追放风筝,欢笑惊起一群麻雀扑棱飞向蓝天。
村东头蜿蜒的青石小径尽头,通向一处错落土墙围拢的农家院落。墙根处爬满碧绿的丝瓜藤,垂落的黄花沾着晨露,在微风里轻轻摇晃。院中央一棵老槐枝叶繁茂,树下几只芦花鸡扑棱着翅膀,争先恐后啄食撒下的谷粒。
树下饲鸡者,乃宋舒月也。
昔日金枝玉叶,今着素布短褐,她一头浓密乌发仅以木簪随意松挽,俨然一幅寻常农家少女的模样。虽未施粉黛,然姿容清丽,恰似芙蕖出水,不染纤尘。
喂完鸡,宋舒月轻拍素手拂去掌心谷物残屑,旋即举步迈进屋内。
方踏门槛,迎面见一八仙古桌横陈中央,其上赫然摊开一卷寻常羊皮皱纸。
近前细审,只见满纸蝇头小字娟秀工整,井然罗列着全部朝臣的姓名官衔,其间更以墨线勾连,箭头交错纵横,如蛛织密网。
线系恩怨,点藏机锋。
这竟是一张精密详实的手绘人物关系图谱!
羊皮纸面上多处毛绒尽起,显见指痕反复摩挲之迹,映其主人于无数难捱长夜,昏暗灯晕下,凝目细思、反复推究之作。
自束发至今,宋舒月记事之初,便有一秘深锁心间,纵使至亲亦不可闻。
盖因其身怀前世记忆。
前世的她,乃举世闻名的金融巨擘,叱咤风云华尔街数十载春秋,玩弄全球金市于股掌。
孰料一夕梦醒,竟化为周朝宋氏大房襁褓中未足月的女婴!
自幼承双亲宠爱,居则华堂,食必珍馐,衣只华缎,素来不知愁滋味。昔日熟稔的金融韬略,亦渐抛诸脑后。
直至天威降罪,宋氏灭门之时,倏忽之间,昔日不在。
遁入乡野后,需费银钱之处纷至沓来。
修缮栖身之所,筹措衣食之资,日常用度无一不需真金白银。
直待囊中细软渐竭,而陷害之事一筹莫展,宋舒月方忆起前世所长,又重新拾起操弄金融之术。
一呼一吸之间,千张银票落入袋中,未及暖手,又尽付出去,化作图中细密连线,串起朝中诸臣盘根错节的关系。
赖以图中箭头勾连的关系脉络,如今她的复仇大计,已然有了眉目。
宋舒月杏眼微垂,落于羊皮纸正中,炭笔圈定之名——“徐正弘”。
此乃现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官拜从一品。昔日与宋氏一门往来频密,交谊匪浅,然灭门惨案事发前月余,其竟无故与宋家断绝联系,个中蹊跷,令人疑窦丛生。
宋舒月觉此人殊为可疑,然时下远离京城,纵购得消息亦难称精准,故不敢妄下论断。
遂决定寻一良机,重返京城详查此人。
未时三刻,日头偏西,宋舒月照惯例挎着装满针线的竹篮,搬着枣木小马扎往村南头老桑树下去。
那里聚着几位话家常的婶子。
树下,王二嫂摇着青竹篾扇,见她过来便连忙招手:“月丫头快快坐下,今晌集市上可出了桩新鲜事!”
宋舒月挨着人堆坐下,从篮里摸出块粗布帕子垫在马扎上。
日影透过桑树叶,在众人膝头筛出碎金。
宋舒月一边穿针引线绣着花帕子,一边笑着搭话:“莫不是张家铺子又进了新花样?”
“比那稀罕十倍!”王二嫂故作神秘压低声音,扇子往官道方向一指,“听茶棚老吴说,戌时初刻,肃亲王的辂车要从咱们青柳渡经过!”
话音刚落,宋舒月的指尖微微一顿,帕子上的莲花瓣歪了半片,沉默一瞬又笑着打趣道:“难怪今早见猎户们都往山后去了,原是要猎些野味孝敬官爷们。”
“可不嘛……”
众婶子你一言我一语,将那群猎户谄媚之态模仿得惟妙惟肖。
宋舒月面上佯作乐不可支,手中针线因笑几近难持,然心中明晰,知其所待的返京城契机已然将至。
肃亲王沈玄烨,乃当今圣上胞弟,向来以治军严明著称,麾下铁骑所至之处,敌军闻风丧胆,其杀伐果断之名威震朝野,深得皇帝器重。
坊间传言其有断袖之癖,白瞎一副好皮囊。
村头众人聚议既散,宋舒月匆忙归家,收拾行囊。
她将羊皮纸折成四方小块,小心翼翼塞于怀中。散落碎发尽数挽入乌木簪内,光洁饱满的额头展露无遗。复以青绸巾紧束胸脯,素白中衣外罩上藏青直裰,腰间松松垮垮坠着半旧玉佩。
这身行头打眼一瞧,活脱脱是个从话本里走出来的玉面小郎君,风姿绰约,让人移不开眼。
本小姐这不得把那个肃亲王迷的半死。
宋舒月对镜自视半晌,满意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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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初刻,暮色初降。
肃亲王府的玄色纛旗迎风飞扬,车轮边缘镶嵌宝石泛着冷光,马匹踏起的扬尘惊跑道旁的鸟兽。
宋舒月藏匿于树后,望着车队渐次驶入青柳渡最狭窄的路段。
一个时辰前埋下的铜刺机关,此刻正静静躺在马掌必经之处。
“咴儿——”骏马突然扬蹄直立,嘶鸣声撕破夜空。
整支车队猝然停驻,侍卫们即刻进入戒备之态,纷纷趋前查看。
宋舒月混于闻声赶来相助的村民之中,趁乱攀上车辕,借着晃动灯影,倏然掀开垂落的鲛绡帘。
车厢之内,高雅醇厚的沉香味扑面而来。
肃亲王沈玄烨斜倚虎皮软垫,月白狐裘半掩腰间玉带,手戴墨玉扳指轻叩鎏金扶手,撞出清脆声响。
他抬眸望向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凤目微眯,冷声道:“何方狂徒?”
宋舒月佯装踉跄跌入其怀中,束发的乌木簪顺势散落,青丝如瀑倾泻。
“王爷恕罪……小的见车架似有异常,故特来……”尾音悠长终揉碎在耳畔,指尖若有似无擦过沈玄烨的胸膛,眼眸盈满水光望过来,倒真似个误入禁地的莽撞少年郎。
沈玄烨喉结滚动,指尖摩挲着鎏金扶手,墨玉扳指在烛光下冷光流转。
他半生阅人无数,怎会看不出这故作惊慌的“少年”是个女郎?
倒真是胆子极大。
沈玄烨眼底浮现一丝兴味,面上却故意沉下脸,声音仿若碎冰相撞,寒意逼人:“既知莽撞犯了本王忌讳,还不速速退下。”
宋舒月闻言,指尖翻飞迅速解开衣襟系带,猛地扯下藏青外袍,三两下将素白中衣揉皱,青丝凌乱垂落,扫过泛红眼尾,活脱脱一副被轻薄后慌乱无措之态。
“王爷若赶我走,明日满城皆知您昨夜车上轻薄男子,还将其赶下车自生自灭。”她指尖轻绕垂落发梢,眼波流转间尽是狡黠,“小人改名换姓轻而易举,倒是王爷您的名声……”
沈玄烨一双凤目似笑非笑:“本王府中最不缺的就是男人。”
话音未落,宋舒月已经手脚麻利挨着他在虎皮软垫坐下,“巧了,小的不是男人。”
车厢外重归平静,沈玄烨忽然伸手扣住她手腕,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赖上本王,后果自负。”
两人交叠的身影映在鲛绡帘上,暮色里晃出暧昧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