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透天际,将霞光尽数吞噬。
最后一盏宫灯在长街尽头明灭闪烁,烛芯“噼啪”爆响后,终是化作一缕青烟消散空气中。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细碎声响,惊起墙根处打盹的野猫。
更漏声从深巷传来,一声又一声。
宋舒月歪靠在虎皮软垫上,在一路的颠簸中眼皮坠了铅似的往下沉。
轻柔的夜风透过鲛绡帘缝隙钻进来,卷着沈玄烨身上醇厚的沉香,竟成了安神的妙药。
宋舒月困意如潮,脑袋如小鸡啄米般不住点动,终是抵不过浓浓倦意,身子软软地朝身旁热源倒去,温热湿润的气息自唇间呼出,轻轻拨过沈玄烨的下颌。
沈玄烨原本在批阅密函的手陡然停顿,垂眸看着肩上那张酣睡的小脸。
暖黄烛火在她眼睫上晕开柔焦,轻颤间投下细碎的浅金色阴影,几缕乌黑青丝不听话地垂落,黏在泛着薄汗的雪白颈间,透着说不出的慵懒娇憨。
他轻叹一声,随手将手中密函置于一旁,长臂一揽将人稳稳圈进怀中。
一炷香后,青石板上的车轮声响戛然而止,辕马打着响鼻垂下头,辂车稳稳停于肃亲王府敞开的朱漆大门前。
沈玄烨抱着熟睡的宋舒月步下车辇,皎月为二人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白光。
车队旁的侍卫见此景,纷纷垂首,眼观鼻、鼻观心,皆大气不敢出。
他们竟不知王爷车中何时添了一人。
沈玄烨怀抱宋舒月,脚步轻缓穿过寂静回廊,生怕惊扰到怀中甜睡的小人。
听松阁内灯火通明,老嬷嬷早早候在门旁,见王爷抱一 “少年” 入内,微微一怔,忙低头退下。
沈玄烨将宋舒月轻轻放于床榻之上,细心为其掖好被角,指尖经意间贴上她温热的脸颊。
而后,他站在床边凝视良久,方才转身,轻轻掩上房门。
夜深愈浓,肃亲王府万籁俱寂,唯有檐角的风铃在轻轻摇晃。
翌日。
晨光熹微,淡金色透过雕花窗棂,填满整间屋子。
宋舒月悠悠转醒睁开杏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上精美的云纹,忽然轻笑出声。
自逃亡以来,她已良久未盖云锦缎衾入眠了。
那熟悉的沉香味,好似仍在周身萦绕,宋舒月鼻尖微动,大脑放空怔愣片刻,而后支起身子,环顾左右。
但见月白色绡纱帐幔如云雾般轻柔垂落,将雕花床榻笼于朦胧光影之中。床前紫檀木屏风之上,花鸟工笔细腻精巧。
不远处,鎏金香炉中青烟袅袅升起,丝丝缕缕攀至雕花窗边。窗下,花梨木架摆放错落有致,其上青瓷花瓶泛着莹润光泽,几枝新折的玉兰斜插瓶中,雪白花瓣缀着晶莹晨露。
观此屋种种陈设,足以见得其主人极为雅致。
宋舒月纤长眼睫遮掩眸底情绪,正欲掀开月白色锦被,忽闻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之声。
“……安置在东厢房……姑娘家的东西……”
“王爷一夜未曾休息……”
宋舒月至此方敢断定,自己现在身处之屋,乃肃亲王本人平素长居之处。
这肃亲王自束发之际,便远赴边塞,常年与风沙、胡笳相伴,于朝中权谋倾轧之事,所知甚少。近年方被陛下召回京中,亦是从不主动与诸大臣往来走动,乃难得的中立派。
此亦为宋舒月决意赖上他的缘由。
中立派,亦不会参与党争,自是率先排除嫌疑。又不熟朝中动向,自不会认出她的脸,是那本该斩首的宋家嫡女。
然最令宋舒月出乎意料的,便是此人高冷薄情的皮囊下,竟藏有一幅细心肠。
她眸光流转落于床尾,但见一套女装叠放齐整,锦缎流光氤氲淡淡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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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斜斜穿过雕花廊檐,给廊下铜盆镀上一层金边,盆内的茉莉开得正盛,层层叠叠的雪白花瓣簇拥成团,清香扑鼻。
一众丫鬟挽起罗袖,正坐井台畔绞拧帕子,言笑晏晏间扯着闲天。
谈兴正浓,大家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引至近日王府内的新鲜事。
梳双丫髻的绿枝偷眼瞧向紧闭的东厢房,压低声音道:“从前东厢房空落落的,一年到头也住不进来人,这厢终于住进来人了吧,都半个多月了,王爷竟是连那门也没踏进过。”
穿藕荷色襦裙的绣春嗤笑一声,将刚汲的井水泼在青石板上:“我前日给书房送茶,听陆管事说王爷连晚膳都挪到了外院值房,莫不是在躲着什么人?”
“我倒听那晚值班的小邓子说,王爷从车内抱下来的是个男子,不知怎的现在又变成俏娇娘了。”
“啧啧啧……瞧这模样,不过一个金玉其外的绣花枕头罢了!”
几个小丫鬟嬉闹着笑作一团。
不远处,宋舒月隐于月洞门后,饶有趣味地听着丫鬟们的窃窃私语,形状漂亮的唇牵起弧度。
此时的她身着月白暗纹直裰,衣摆处绣着细密的墨竹纹,外搭一件浅灰纱质褙子,袖口与衣摆滚着藏青色细边,乌发松松挽成发髻,斜插一支羊脂玉簪,腰间系着同色系丝绦,坠着一枚刻有兰草的青玉牌。
活脱脱一幅温文尔雅的年轻书生打扮。
听了好一会儿,估摸着时辰不早了,宋舒月左右张望,见周遭没个人影,便轻手轻脚溜进后院,挨着墙根站定。
墙后,便是府外的天地了。
她足尖轻点地面一瞬,借力腾跃而起,身轻如燕越过高墙,轻盈落地。
宋舒月神色自若,抬手理了理衣襟,旋即款步而行,悄无声息混进街巷间熙熙攘攘的人潮里,眨眼便没了踪影。
半刻钟后,长安街听风楼。
听风楼,京城最负盛名的茶楼,坐落于繁华的长安街头。
三层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朱漆鎏金匾额熠熠生辉。
整座楼宇共分三层:底层设散座,八仙桌配粗陶茶碗,贩夫走卒在此谈天说地;二层以雕花槅扇分隔雅间,紫檀桌上摆着纸墨笔砚,专供文人墨客挥毫;至于顶层,乃是王公贵族的专属歇间,遥望窗外,十八里长安街尽览眼底。
此地往来宾客络绎不绝,三教九流汇聚一堂,五花八门的消息传闻连同茶香一齐飘散蔓延,堪称京城最鲜活的“中央情报局”。
古今多少秘闻轶事,皆在一盏茶、半阙曲里悄然流转。
宋舒月抬头望着听风楼金碧辉煌的牌匾,心下颇不是滋味。
曾几何时,她也曾常缠着乳母撒娇,央求其瞒着阿娘偷偷带她来这听曲看戏。
彼时乳母总会无奈浅笑,以指轻点她的额头,笑着与她勾小指为誓,眉眼间尽是宠溺。
而今的听风楼,门庭如旧,她亦可自由出入。
到底是,终不似,少年游。*
纤长眼睫遮掩了眼底的情绪,宋舒月抬脚迈入门槛,径直走向二楼雅阁临窗的常座,抬手轻叩梨木桌:“照旧,碧螺春配玫瑰茯苓糕。”
伙计甩着白毛巾接连应声,未几便端来青瓷茶盏。
茶香氤氲间,邻桌忽然传来压低的议论声。
“徐大人此次回京,怕是要入主内阁了。”
“可不是!听说圣上龙心大悦,估计是十拿九稳……”
“我倒是听说,他与那十恶不赦的宋氏,往昔乃通家之好。真是邪了门,四月前那场惊天血案,牵连者众多,他竟恰巧全身而退……”话音戛然而止,随即只剩一声闷哼,似是说话人被同伴在桌下暗暗踢了一脚。
宋舒月无意中将手中的半块白糕捏得粉碎,绵密的糖霜沾在纤白指尖,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那日被血淹没的宋国府。
当今圣上下旨诛灭宋氏九族,昭告天下只书三个大字——谋不轨。
传闻那日之后的宋国府,上至八十岁的乳母嬷嬷,下至三个月大的五表弟,无一活口,院落上空乌鸦盘旋数月有余。
如此下来,此番行刑便愈显蹊跷。
她身为堂堂宋氏大房的嫡长女,人踪杳然竟却无一人禀告知府。
是幸运,是巧合,还是有人瞒天过海、故意为之?
三柱香后,宋舒月轻抿一口冷透的茶汤,丢下二两银子,起身离开。
日头西斜,出了听风楼,宋舒月并未立即回府,而是漫步在人声鼎沸的长安街上。
春日的长安街仿若打翻的万花筒,处处流淌着鲜活色彩。两侧店铺林立酒旗招展,街边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食肆的蒸笼腾起袅袅白烟,混着烤羊肉的焦香、糖炒栗子的甜腻,使出浑身解数钻入行人心尖。
宋舒月穿梭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踱步,忽听得右侧暗巷里传来压抑的啜泣,伴着鞭子抽打的破空声愈来愈弱。
她循着哭声望去,刹那间目光一凛。
暗巷深处,青砖墙根蜷缩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妙龄少女,淡粉衣衫破破烂烂,沾着斑斑血迹,鬓发散乱贴在毫无血色的脸上,腕间的旧银镯挡在脸前,接下男人的鞭子碰出闷响。
“臭娘们,欠了柳爷的银子,拿皮肉抵债是天经地义!”
络腮胡大汉又挥一鞭,女子单薄的身子重重撞在墙上,发髻上的纯白绢花飘落至地,被大汉随意碾入尘埃。
虽被毒打,女子始终咬紧牙关,誓死不从。
见状,宋舒月足尖轻点,转瞬已掠至大汉身后,未等对方反应,屈指如钩扣住大汉手腕,借力旋身将人甩向墙上。
“砰”的闷响震落墙皮,粉衣女子蜷缩在角落,泪痕未干的脸上满是惊愕。
“多谢公子救命!”女子挣扎着起身,裙摆沾满污血和尘土,“小女子阿桃,家中早无亲人,若公子不弃,愿鞍前马后报答恩情。”
宋舒月望着对方眼底微光闪烁,却并未即刻应下,而是垂眸沉吟许久,才微微颔首,应下了这桩事。
恰好她正需一个靠得住的人手,替自己料理些紧要事务。
暮色渐浓,两人避开肃亲王府正门,自角门悄然入内。
阿桃抬眼望着朱漆廊柱,忍不住压低声音惊叹:“公子府上真气派。”
宋舒月未应声,只领着她穿过回廊,将人安顿在东厢房旁的耳房内,细细叮嘱一番后,方才拖着疲惫身躯,回房照例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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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烛火摇曳。
沈玄烨身着玄色锦袍,半倚在雕花软卧榻上,手中紫貂毫萧笔在文书上沙沙作响。
一旁,暗卫冷云单膝跪地,垂首禀道:“王爷,宋姑娘这几日常去听风楼喝茶听曲。今日出茶楼后,在东边暗巷里救了个粉衣女子,现已带回府中安置。”
沈玄烨闻言笔尖微顿,墨眉微挑:“粉衣女子?可查清来历?”
冷云忙回道:“回王爷,那女子名叫阿桃,暂未发现异常,似是寻常民女。”
“随她去吧。”
“是。”冷云领命后,如鬼魅悄然退去。
书房内,沈玄烨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檀木扶手,眼底的兴味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