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三刻。
天光初破云霭,靛青色的夜幕被金红丝线缓缓扯开。东厢房外的庭院尚且笼在轻纱般的薄雾里,廊下悬着的铜铃凝着莹润露珠,在碎风里悄无声息地轻晃。
晨光穿透薄雾,在青砖地上洒下斑驳光影,折射出七色光晕。
阿桃从未睡过如此踏实的一觉。
自双亲离世,她便如风中浮萍受人欺辱。常常天未破晓,便被人吆喝起来劈柴、挑水、浆洗衣物,一直忙到月挂中天,能囫囵睡上半宿已是奢望,何曾敢想这般安稳的好觉?
真是多亏宋公子,将她救于水火之中。
她惦记着昨夜公子的嘱咐,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睡眼跨出院门。
方至庭院,忽见梨花树下一抹月白身影翩跹,阿桃瞬间清醒,傻傻地呆愣在原地。
那道飒爽身影,可不正是她刚想之人——宋舒月。
只见宋舒月一袭月白劲装干净利落,羊脂玉簪将青丝高高挽起,手持长剑衣袂翻飞,一招一式行云流水,剑光霍霍间,暗藏凌厉之势。
虽身着利落劲装,束发高挽,可眉眼间的绝色风姿,一眼便能瞧出其是女儿身。
昨日天色已晚,昏暗中瞧不真切,令她误以为是哪家公子仗义出手。今儿个一看才知,竟是一位娇弱金贵的大家小姐!
高束的青丝随着动作晃出流畅弧线,月白直裰下摆翻飞如蝶,剑锋划破薄雾,带起阵阵破空之声,惊得院角铜盆内的茉莉簌簌落下几瓣白花。
阿桃屏住呼吸望着那道英姿飒爽的身影,墙灰沾上裙摆也浑然不觉,她扶在墙边,只觉此刻的宋舒月宛如画中走出的剑仙,高不可攀。
剑光戛然而止,宋舒月旋身收势,发梢滴落的汗珠正巧坠入剑鞘。
她抬眼望见阿桃怔在墙边,衣角还沾着未拍净的墙灰,不禁莞尔:“傻站着作甚?”
纤长手指轻弹剑身,清音袅袅:“想学的话,便来试试。”
宋舒月说罢,便将备用的木剑抛向她,阿桃霎时回过神,红着脸接入怀中。
“不必拘泥招式,先找挥剑的快意。”
晨曦为宋舒月飞扬的发丝着上一层暖金,她眉眼弯弯笑意盈盈,看的阿桃心头一颤,唇角也不自觉地跟着扬了起来。
阿桃深吸一口气,胸腔因紧张不住起伏,低头望着手中沉甸甸的木剑,郑重颔首。
她模仿宋舒月的姿态挺直脊背,剑尖虚指前方,可刚摆出架势,手腕便止不住地打颤,连带着木剑也跟着晃荡。
宋舒月信步绕至阿桃身后,素白指尖轻点她的肩头,温声道:“沉肩,坠肘。”
隔着单薄布料,掌心暖意渗来,阿桃原本僵硬的身躯竟渐渐舒展开来。
随着一声清喝,宋舒月旋身挥剑,剑光如练。
阿桃见状急忙跟上,一双眼睛紧紧黏在前方那道月白色身影上,生怕漏过一个动作。
脚下被裙摆绊得趔趄,她亦咬牙强撑,手脚慌乱地挥着木剑,非要将每个动作皆学七八分像不可。
尽管劈剑时手腕生涩,刺剑时力道虚浮,阿桃却却分明觉出,一股快意漫上心头。
阿桃恍若身化流云漂于九霄,那是一种平生未曾领略过的肆意自在。
朝阳渐盛,金灿灿将两人的身影映在朱瓦白墙上。
一个身轻如燕矫若惊鸿,一个跌跌撞撞执拗认真。
一个时辰后。
“哗——”
宋舒月长剑入鞘,抬手拭去鬓角汗珠,羊脂玉簪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晕,月白劲装的祥云暗纹随着急促的呼吸若隐若现。
“过来歇着。”
她将青瓷茶盏推过石桌,茶汤泛起的热气熏出阿桃的满面红光。
“今日挥剑,我见你跌倒三次仍咬牙起身。”她以指尖轻缓摩挲杯沿,阿桃望着那双布满剑茧的手,喉间不自觉滚动。
“可愿化刃藏锋隐于黑暗,为我斩尽这世间的腌臜勾当?”
风骤起,将宋舒月衣袂翻飞,猎猎如鼓。
阿桃鬓角碎发纷扬,胸口因方才挥剑而剧烈起伏,她望着对方腰间的剑鞘,喉间发紧,未作丝毫迟疑便重重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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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欲报血仇,光阿桃一人终究不足,且银钱资费亦尚无着落。
此番身入京城,稍有不慎便会暴露行藏,往日惯用的金融伎俩也再难施展。
宋舒月忽忆起一个人。
暮色初合,宫灯暖黄光晕与天边的绯色晚霞交织,将回廊转角的人影映在青砖地上,拉得修长。
宋舒月已褪去日间利落的月白劲装,精心梳妆点绛,着上箱奁中最华美的罗裳。
描摹黛眉如远山含翠,胭脂轻点双颊晕开桃花色,口脂染就的朱唇似新雪上的殷红腊梅。珍珠步摇悬着在鬓边轻晃,流苏垂落映得侧脸愈发莹润如玉,芍药红纱裙绣着金丝海棠,明艳不可方物。
她于转角处徘徊往复,不时踮脚望向长廊尽头,忽有一抹灰影闯入眼帘,她的眸光瞬间亮起。
宋舒月旋即闪身而出,拦住行色匆匆手提食盒的陆管家,唇角勾起狡黠笑意:“今日这送食的差事,便交予我吧。”
捧着明黄花梨提盒,穿过九曲回廊,宋舒月的裙裾扫过书房门槛,带起细微的沙沙声。
推开书房门,沉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肃亲王正伏案批阅奏折,忽闻门启轻响,抬眸望去竟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他目光掠过她手中提盒,又在其精心装扮上稍作停留,心下暗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剑眉微扬,沉声道:“今日倒是难得。”
宋舒月盈盈行礼,声音清婉温柔:“特意为王爷准备了几样小菜,还望王爷赏脸。”
说罢将提盒打开,露出里面精致的菜肴。
热气氤氲间,一双杏眼含情脉脉,似春水融化人心。
雕花檀木书案上,沈玄烨执笔的动作微顿,朱砂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抹红痕。
宋舒月踩着云头锦鞋绕过桌案,银白披帛扫落案头玉镇纸,引得一声“叮咚”清脆轻响。
她乌发间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晃,垂落的流苏堪堪掠过沈玄烨眉眼。
宋舒月一双杏眸紧盯对方神色,见其未露半分阻拦之意,唇角微勾,竟大大方方地坐上了他的大腿。
感觉到身下肌肉瞬间紧绷,宋舒月嫣红的唇边掠过狡黠的笑意。
芍药红裙摆如水波漫过玄色蟒纹袍,腕间金镶玉镯撞在砚台边沿,溅起几点墨星。
“王爷批了半日奏折,也该歇下用膳了。”
她指尖勾住他束发的玉冠,红唇几乎要擦过他下颌,鬓边海棠香混着案头墨香,钻入沈玄烨鼻间。
沈玄烨钩住宋舒月的细腰,将她往怀中带了带,温热地呼吸扫过她红的滴血的耳垂尖。
“你喂我吃。”低沉暗哑的声音响起。
四目相对的刹那,似有千丝万缕道不清的情愫暗生。
宋舒月形状漂亮的唇牵起弧度,呈现出更鲜艳饱满的色泽, “王爷金口一开,我岂有不应之理?只是……”
略微拖长的尾音引得沈玄烨眉峰一挑。
“不知这一勺,可值一千两银票?“
沈玄烨闻言凤眸骤然亮起,大笑出声,揽着她的手臂却愈发收紧,几乎将人揉进怀里,修长手指捻起她耳畔一缕青丝绕在指尖把玩,“如此甚好。”
说罢,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宋舒月。
宋舒月被他的目光烫得发慌,像是被一头猛兽死死盯住,指尖轻颤,舀起一勺尚且冒着热气的莲子羹。
沈玄烨张口含住瓷勺,吞咽时喉结滚动,眼睛仍直勾勾盯着宋舒月,似不想落下她的所有细微反应。
墨浸透的黑眸看的宋舒月心尖一颤。
“再来一勺?”沈玄烨含笑示意面颊绯红的宋舒月继续。
橙红色的烛火下,两人身影映在紫檀木边嵌金竹挂屏上,时近时远,旖旎暗生。
沈玄烨稳搂宋舒月的腰际,任由她一勺接着一勺喂食,凤眸微微眯起,像只懒洋洋的大猫。
最后一勺热羹没入口中,沈玄烨餍足的低笑,“阿月帮我数数,一共多少勺?”
宋舒月脸不红心不跳,狮子大开口:“五十勺。”
“好,明日随陆管事去库房取。”
宋舒月喜上眉梢,忽地仰起脸,染着丹蔻的指尖轻轻勾住沈玄烨的衣襟,艳红的唇瓣飞快地落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一抹淡淡的胭脂印。
不等沈玄烨反应,她便像只撒欢的小鹿,轻盈地从他大腿跳下,飞快转身离开。
沈玄烨望着宋舒月雀跃远去的背影,喉间溢出一声闷笑,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被她亲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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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厢房。
房门紧闭,屋内宋舒月与阿桃共坐在铺着织锦软毯的长榻上,俩人面前是一密封良好的檀木匣。
阿桃屏气凝神,再深呼一口气,在宋舒月目光示意下,指尖微颤,缓缓探向那只檀木匣。
铜锁“咔嗒”轻响,檀木匣掀开的刹那,成沓银票倾泻而出,雪白宣纸上朱红印章与墨字相映生辉。
阿桃慌手慌脚去接四散飘落的银票,眼睛瞪得浑圆,声线里满是惊叹与钦佩:“姑娘真是太厉害了,竟然能弄来这么多钱!这一匣子怕不是把王爷的金库都搬空了!”
宋舒月得意地勾起嘴角。
阿桃攥着算盘的手指激动地发抖,每拨弄一颗算珠,便将银票按面额码齐,半炷香后统计出了银票的总面额。
“一共五万两。”
宋舒月满意颔首,看来这个肃亲王倒是个守信之人,竟显得她有些度君子之腹了。
“阿桃,取三千两买下城西的‘醉仙楼’,余下的全换成散碎银两。”宋舒月纤白的指尖摩挲着银票边缘精致的暗纹,淡粉色的唇瓣开合,“去寻城里最稳妥的牙行,把他们的小丫头们都赎出来。”
阿桃闻言攥着算盘的手猛地收紧,偷瞥了眼堆积如山的银票,踌躇再三仍鼓起勇气开口道:“姑娘,阿桃愚钝。小子力大能吃苦,何必用丫头?”
阿桃话一出口,忽觉周身骤静,她尚未来得及懊悔自己唐突,便觉一片温软覆上肩头。
手掌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渗进来,随之而来的便是宋舒月平静的声音。
“我可不觉得你比那些伙计差。”
阿桃猛地抬头,正对上一双盛着碎光的杏眸,眼底晕着柔和的光影。
她突然眼眶微红,喉间陡然发紧,再三开口又哽咽止住,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道轻声:“阿桃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