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之前对大巴扎兴趣缺缺，印象刻板到仅仅停留在日常品与食材、歌舞与香料。我在考虑回礼时，才无意间发现了角落里隐蔽到堪称死角阴影的旧书摊。
存在错字、缺页的原本，暗藏古国文明符号的书签，隐藏在书页夹层的失落文字……知论派所需的研究资料倒是齐全，偶尔能遇见珐露珊前辈和同行的柯莱采购。
在大贤者倒台后的现在，禁书令已然废除，虚空终端被限制了使用范围。
原本人烟稀疏的智慧宫每日爆满，写论文都要和人排队登记借书时段，错峰借阅。
旧书摊重新焕发了生机，嗅觉敏锐的商人们立刻申请了交易区域，扩大了相关书籍的跨学派范围。
当然，数量最多的还是以理论为主的因论派和知论派典籍。
其他学派则以实践为主、理论为辅。
夜晚。
晨昏线早已越过的时间段。露水尚未凝结，晚风却已透着凉意。
食品区依旧火热，但书摊已然临近收摊。会来采购的学者已经返家研习，不会采购的、等再久也不会有人前来。久而久之，这个时间点成为了默契的死线点。
艾尔海森踩点出现在这个时间段，我并不意外。
正如我想象不到、在喧闹拥挤的摊位前遇见他的场面。
抵达书摊，在充裕的时间、空间里挑选满意的素材，踩着结束的点离开。
以最大的效率，最少的时间解决目标。
——他向来如此。
除了……
我的目光停留在他手中的烤肉卷上。
怎么会在采购书籍时还没吃完夜宵？不怕书页沾上油渍？
鞋尖不自觉的转向书摊，脚步却并未迈开。
过分主动地靠近一个人，似乎会发生很不妙的事情。我的直觉在预警，理智却在困惑：为什么靠近艾尔海森、我会觉得这是一件值得警惕的事情？
明明之前总在假扮爱侣，亲密无间。
……不，是近日。
我与他的距离缩短时，常常不自觉的屏息。
回过神来时才大口大口的呼吸，像是探出水面的鱼光顾着仰望绚烂的星空，险些死于窒息。
头晕目眩、连站姿都恍若醉汉摇摆，扶墙喘息了半天，才发现倚着的墙壁是艾尔海森本人。
啊……一旦回想，就觉得可怕。
干脆转身走人吧？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吃夜宵呢。
我当然不是害怕再次在他面前……
“来得正好。愿意帮忙吗？”
艾尔海森清晰冷淡的声音穿过空气，直入大脑。
难道是对路过的熟人说的？我下意识左右扫视一眼，没看见熟悉的身影。但并不觉得认为说话对象是我。
我站在拐角处的阴影里，尚未真正走近书摊客人的视野范围内。
“下数上第三排，左数第十一本。”
“你的左手边，这一排书架。”
闻言，我下意识扭头看向左侧。指令即时更改：“对，青绿色封皮的这一本。”
显然，艾尔海森说话的对象是我，我也不会假作茫然的无视他此前的话语，所以干脆直接地取下了书籍。
——《光的干涉：波动的独立性、叠加性和相干性》
我递给艾尔海森，他却没有抬手接过，而是在细嚼慢咽手中的烤肉卷。肉汁沾染唇瓣，喉头随着吞咽上下滚动，明暗交错的色块区域里，他的视线略过我的手指、停留在标题上。
从他指腹上反射的油光判断：在清理干净之前，他都不会去触碰书籍。难怪会找我帮忙。
我替他支付了账单，在他的语言指令下抱起包装完毕的一叠书信。
据说是早年一位知论派学者与他爱人通信，借着密文、暗号、部族方言及其特殊音调组合出的数十封情书。
无论信息密度还是修辞逻辑都值得参考，以上言论出自身边这位知论派学者之口。
——比起情书，这更像是间谍通讯。
——这就是知论派的风格？炫技？
——像鸟在跳求偶舞。
“人和动物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在须弥，学者所掌握的知识越多越值得青睐。他只是在给爱人展现自己的实力，暗示自己的学术价值。”
“你的比喻不需要指正。”艾尔海森沉默了一息：“可惜他的爱人看不懂。警惕中认为学者遭遇了危机，连夜从雨林跑到沙漠，最后痛骂了学者一顿。”
“！”好现实的故事，意外又合理的没有浪漫色彩。但重点是……
“你怎么知道后续的情况？”
他什么时候对这些情感趣闻感兴趣了？
“偶然翻阅。那位学者在知论派的天才史上也算优秀，翻译出的赤王文明古文字在各大基础教材中均有提及。”
“这样的学者生平写进书中，能增加不少趣味性。”
谈话间，两人已经离开了大巴扎。
须弥的城中建筑设计为上下螺旋式，下层为生活区，上层为学术区。盘绕枝干上升，每一处拐角都能瞥见新的观景点。
这份巧思往往不易察觉，一旦领会又有不同的感触。
比如，我从未想过艾尔海森会与我主动聊起娱乐话题。
不，学者的生平趣事算娱乐话题吗？
或许对他而言，确实算？
月光清亮，但城中预设的路灯柱有着同样的亮度，甚至更加清晰、贴合人的视野。
脚下的石砖齐整排列，像那个曾以为会分别的夜晚，结果两个人沉默无言地走向了同一个目的地。
那时候，可没想过意外同行的学者会成为自己的好友……
甚至……
甚至什么？
最近总是莫名回忆起过去的交集，似是真正到了老年阶段、依靠着回忆消磨时光。不太像我的习惯。
过去的事情没必要多思，因为……哦，我能修改过去啊，那换一个理由。因为过去的一切只会成为自己的养分、经验。
沉溺于过去，就等同于放弃了未来……
嗯，很好，我的想法又偏离原话题了。
和艾尔海森同行时，似乎不自觉的紧张起来，连思维的发散性都较以往强烈。
——倒是很适合写论文的场合。
——但写论文的时候还想着人，岂不是很荒唐？
“钥匙在腰包里。”
艾尔海森的声音惊醒了我。
我抱着信件下意识上前几步靠近，一番上下打量后陷入了思考（大脑空白）。
他的衣物款式修身利落、具有简洁的美感。
腰包与宽大的腰带同色，在半肩斗篷的遮蔽下无法准确区分方位。
何况他上衣是一件黑色的高领紧身背心，这意味着要确认腰包的位置，自己必须要与他靠的更近些。
——近到足够感受身体自然散发的热量。
——近到呼吸都能在胸口盘旋不散，瞥见他胸腔起伏时的幅度。
——近到手指穿过斗篷与手臂的缝隙、必须精准无误地勾连住腰包，才不会无礼地触碰、冒犯到他的腰腹。
冷静。
我之前曾触碰过他的腰包。
为什么那时候能精准无误地将邪眼塞进去，现在却不能？
是方位。那时候站在他的身后，视线略过披风能轻易分辨腰带与腰包的差异。而现在站在他面前，视线被斗篷遮挡完全，甚至在夜色里视线对黑色轮廓的辨别更加困难……
“怎么了？”
艾尔海森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不知为何听出了语音上扬的尾调。
他应当没有存心看我慌张的恶趣味。
毕竟这件事是个再小不过的、顺手而为的事情。
最好的朋友意外碰到手臂算什么？之前在伪装恋人时，十指相扣都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没什么。”
“你最好不要因为发痒而闪躲，影响了拿取的速度。”
深吸一口气，我上前贴近。
一手抓着腰带固定、一手探入斗篷内部，穿过手臂与腰腹的夹角，干脆利落的触碰到了腰带的布面。但并没有触碰到记忆中的轮廓实物，反倒因前倾上身勾取的姿势靠的更近。
——近到能清晰的看见他胸骨柄的点位。
手指贴合着腰带布面线条向中心线趋近，擦着若有若无、贴合指背的脊背线条，终于在后腰斜侧位摸索到了硬质布料：
一本较薄的精装书册，与降噪耳机相连的随身听，还有模样简洁的银白钥匙。
腰包内部被我摸索透彻，才在死角缝隙里抓出了钥匙。
但此刻，眼下的姿势已经与拥抱等同，甚至能被当事人投诉并实施过当防卫……
难道风纪官对我的新一轮观察期又将开始？
带着这样的忐忑，我打开了大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