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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尔海森将我拉至他不知何时购置准备的安全屋中,就在这小巷拐角处。
都说狡兔三窟,这只飞隼不也深谙其中之道?
——他什么时候买下的?
砂石砖瓦砌成的白色建筑四四方方,朴实无华的外表与邻里的屋舍毫无差别。向阳的窗台外甚至放置着一盆欣欣向荣的花草,应当是得到了主人细致的照料。
艾尔海森从容地推开大门,对擦肩而过、向他打招呼的邻居点头致意。
那邻居甚至发出了一声感慨,像是见到了一直好奇的人,又像在惊讶艾尔海森没有欺骗他:
“原来这位就是小哥你口中的妻子。原来真的有(小声)……整天深入简出也不好,偶尔出来晒晒太阳嘛!”
?
对外胡编的身份信息倒是齐全。
我保持微笑,冲邻居点头,跟随艾尔海森走进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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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舍的设计简洁无华,所有的摆设都恰到好处的实用,坐在沙发上便能伸手勾到所需的一切物品。
艾尔海森掀开墙面上高悬的挂画,从画后的墙体空间内取出药膏,一边递交于我,一边取下披风。沙色的披风融入环境,依稀记得这是在大巴扎买下的物件,在识藏日之前。
“试验的符文威力超乎计算,携带的药膏受影响后出现药物变性。记得之后带回去验证。”
他平淡的声音传入耳中,目光落在茶几上随手搁置的腰包,暗示其位置。
我点头记下。
披风顺着重力滑至地面,暴露出他伪装成镀金旅团后的衣着:
紧身的黑色无袖一如既往,但多了一份护住胸口的皮甲,拉扯前后的皮带穿过腋下紧勒住胸腹的肌肉轮廓,其上的金属装饰反着光、兴许能在战斗时晃花敌人的眼睛。
臂环与臂甲并未卸下,他的手指动作难免有些僵硬、不够自然。
我低头帮他拆卸,又顺手试图将他带着的面罩勾下,方便他透气、发言。
面巾与上衣相连,手指在无视野的状况下没能一次成功。
我放下拆卸干净的臂甲,单手捧住他的下颌,无视他一瞬间似乎屏住呼吸的停滞:“低头。”
他放缓了呼吸,顺从地垂下脖颈。
略长的碎发随风而动,顺着头巾与装饰金链一同摇曳,有些碍事。
指背几次擦过面颊,终于勾下了边角,顺着向下的力道贴服着脖颈的曲线重叠至喉结处。我见他喉结滚动,凝视片刻,又将其下拉至肩颈水平面。
——这样就不会压迫颈动脉了。
——免得谈话时休克,倒进怀里打断对话。
艾尔海森没有动弹,默认了我的行动。
“所以受伤的位置在哪里?”
在他解下披风时,我便快速扫视了一圈,没能从衣物上察觉到过多的损毁。
倒是前腹的边角被划拉出一道长痕,能够瞥见向外翻卷的衣物下抹上药膏的筋肉。药物的清香被风沙掩盖,却藏不住血腥味。
——看来是前腹的伤势受伤时间在前,真正未愈合的伤势在后。
拉近距离、勾下面巾的时候能嗅到气味:
干燥的太阳(时间)、呼吸间隐约吐息的枣椰甜香(补充体力)、衣物上沾染的草叶碎屑(城门口出入)……
却没有紧贴皮肤的皮革与汗液混合杂糅的复合气息。
——皮甲是后续穿上的装备?
“后背。皮革遮挡的位置。”
艾尔海森声音略带几丝沙哑,似在压抑逐渐深入的疼痛。“正巧你出现,不然要多花时间了。”
“……转身。”
难怪没有拒绝我的帮助,而不是自我逞强。
他在效率协作方面没有过盛的自尊心,倒是方便了医护。
背部的皮扣利索解开。
外甲完好,但其下的皮肉已与布料黏连,经由火的灼烧封锁住外溢的鲜血,唯有血丝沾染皮革,渗出独有的腥味。热力仍在向内蔓延,仿佛伸展根系的植株、向地面钻挖,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损伤的部位大片泛红肿胀,隐有潮湿之感,那是内液外渗的表现。
——指尖轻触时,艾尔海森并未言语,但肌肉骤然紧绷,显然触感敏锐非常。
他的皮肤并非佣兵那般时常日晒雨淋、风沙磋磨,且因生活在气候湿润的雨林,深居简出,白皙且肌理顺滑。
学者大多手无缚鸡之力,但艾尔海森有意识的自我锻炼、致使身形匀称有力。烧伤的痕迹也因此并未穿透真皮层,仅仅停留于表皮层——锻炼紧实的背肌上。
水疱虽有,但好在疱液澄清、色泽浅淡。
这是初期的表现。
水线切割衣物,我将他取下的丝绸眼罩塞进他嘴里,又顺势将他向前压制在长椅扶手上。
额面轻抵,借由折叠好的披风充作软枕贴靠。
“痛就咬着,别咬住舌头。”
我从茶几底部划拉出医药箱,这是他家中的摆设位置。
看来在安全屋中,急救品的分布方位未变。
根据最近编撰的自保指南中提及的烧伤程度判断,他的情况还算不错,仅仅是轻度烧伤,愈合后甚至不会有色素沉着的后遗症。
这类型的烧伤原因大多是热水烫伤或短时火焰接触,冒险家在外行动,也有对应的处理经验。
若不是受伤部位无法独自清理,想来也不会允许我的帮助。
——像是受伤后习惯独自舔舐伤口的野兽。
——在独行的、不曾相见的时刻,他究竟有多少次……
我将不应有的干扰情绪抛之脑后,开始专注于清理创面。
艾尔海森半趴在扶手上,身体大半折叠,这对于腰部的承受耐力过于勉强,但清创必须细致,我不能为此加快速度。
他的腰腹隐有轻微的颤抖,我无法判断这是基于痛觉神经末梢暴露导致的剧烈锐痛,还是长时间折叠关节所致。
好在处理完毕后,我便将他扶起身,取下他衔在嘴中、浸满津液的绸布。
“记得及时更换抗菌敷料,最近三个月防晒以免色素沉着。”
“还好你事先准备了皮甲覆盖,否则感染的影响会更大。”
他面上滑落的冷汗被我用湿巾擦去。湿漉漉的眼睫毛黏连在一起,看起来意外的乖顺。
他不说话时,总有一种隐约的少年感。
与他本身的冷淡气质杂糅,格外矛盾。
——依照经验,这份反差能吸引大多数异性、甚至同性。
——……倒也不奇怪。
“……嗬……嗯。”
他吐了口气,定下心神回复我,声音勉力保持着平淡:“烧伤感染的风险较高,尽量避免环境变动。这几日需要我的时候,就来这里找我。”
他略微停顿,“你要编撰的指南,最后的整合需要语句通顺、向下兼容,确保不会枯燥乏味,足以跨越全年龄段。”
“这和之前政策图解的需求一致。建议发布委托到须弥城,相关的经验已有学者具备。”
——护理刚结束,便与我讨论正事。
看来是想转移话题,让我从他难得的示弱表现中移开注意力。
——他处于弱势的情况确实少见。
我也不至于恶趣味到追着话题不放,让人难堪、只为满足一时的兴趣。
(那代表着不尊重、不平等地对待他人。哪怕只是小事。哪怕只是思想倾向的偏移。)
“好。需要我……”本意是想请一位医师帮忙,但思及沙漠中医务人员数量依旧稀缺,似乎并不该如此浪费人力资源。
我转念改口:“需要我每天过来帮忙吗?更换敷料。”
而且,他应当也不想让第三个人知晓自己的脆弱吧?
被我遇上也只是巧合。
“嗯。……谢谢。”
片刻的沉默后,艾尔海森低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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