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有一个巨大的铃声怪物，她整个晚上都在被它追着赶着，那怪物迈着巨大的步伐，不断地敲击她的头，接电话了接电话了。

    她在梦中不胜其烦，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却总是走不出去。

    身边是一个个的人，背对着她，叽叽喳喳，各说各话，她拍他们的肩膀，然而那些人转过身来，却是一张张没有五官的脸。

    陈今汐醒来的时候还觉得太阳穴上有一根血管一跳一跳，她盯着天花板上一道道浅浅的涡纹，直到耳边的震动更加明显。

    她侧过头去，原来真的有电话铃声，叹了口气接了起来，对面的声音热烈又清脆：“陈小姐，衣服已经改好了，您看什么时候有空过来试一试？”

    陈今汐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对一个一上来就管她叫陈小姐的人，好半天才答了一声“啊？”

    对面有些尴尬，咯咯笑了几声，又用一种更加热情洋溢，甜若蜜糖的声音说：“汐汐呀你是不是忙忘了，上周定的礼服已经做好了。”

    礼服？陈今汐一愣，第一反应是问：“多少钱？”

    对面似乎有些讶异，然而很快恢复方才的口气，不过加强了重音：“汐汐呀，十六万全款已经全部付完了。”

    陈今汐腾地一下直起身来，这下可是彻底清醒了，这个女人神经病啊，一身麻烦了还去买十六万的礼服。

    对面礼貌地笑了几声：“汐汐呀，那我就等你来拿啦。”

    陈今汐挂断了电话犹自怔愣，不知是那几句亲亲热热的汐汐呀，还是在地毯上睡了一晚上四肢发僵的缘故。

    她转过头来看着窗外，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随即打了一个清脆的喷嚏，她昨天忘记把窗户关上了，于是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关了窗，又把沙发上的毯子拉下来盖住全身。

    休息室外似乎有声音，有人敲了办公室门几声，待了几秒钟见无人应答便自己开门进来，一阵窸窣轻响，来人似乎在为她整理文件。

    陈今汐在心里呻吟：快来个人，上来给陈总一巴掌，告诉陈总这世界是真的，然后陪着陈总一起默默流泪。

    可是外面的人连她在这里都不知道，那人忙碌一阵，已经开始往绿植里喷水了。

    陈今汐干脆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扒开门往外开。

    昨天车上的美女助理姐姐正在精心照料可爱的绿色盆栽，一转身就看见门缝里一只黄色的大蝙蝠正在朝她微笑。

    助理姐姐：“嗯……”

    助理姐姐被陈今汐一把摁在办公室正中的座椅上，眼看着这只黄色的大蝙蝠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浑身不自在。

    陈总以往出现在他们这些人面前时，一向都是干练稳重，雷厉风行，妆发也是一丝不苟。

    可是今天，似乎有一点点异常的，活泼？

    她紧张得很，好几次想要站起来，却又被陈总摁回去。

    陈今汐绕着手指头，笑眯眯地用偷偷从她的员工卡上看到的名字叫她：“柳宜呀，大周末的还来得这么早？”

    王柳宜也只能跟着一起尬笑。看着她的表情，陈今汐瞬间明白，说不定是陈姐姐逼得，于是干咳一声，左右看看：“哎呀，还浇了花，现在的年轻人真的是太勤劳了。”竭力努力活跃气氛：“对了，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来着？”

    王柳宜答：“J大财务。”

    陈今汐表情一滞，名牌大学毕了业还得浇花，于是悻悻地笑。

    王柳宜似乎有点紧张，在她的目光下微微发抖。

    陈今汐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她在公司这群人里究竟是个什么人设呢，一个刚刚裁掉几十个人的女人好像确实不可能多和蔼可亲。

    不是吧，不是吧，她应该不是一个……死变态吧？

    这么想着，干脆冷了脸，说话的语调也不带任何感情：“今天留下来加班，先去把近期的材料梳理一下给我，辛苦了。”

    王柳宜一下子松了一口气，很快答复：“好的陈总。”

    陈今汐本指望能在办公笔记本上找到过去的微信记录，复原一部分陈姐姐的人际关系，只是陈姐姐的问题在于她太喜欢打语音，陈今汐情绪激动地在笔记本上翻了好半天的微信记录，却是一个又一个语音通话。

    除了发现三个美容师四个SA五个名媛等乱七八糟的人物外，全部都是工作。

    只好叹了一口气干正事，花了几个钟头埋首在王柳宜送来的一堆文件材料里，虽不能全数懂得，但也能看个大概。

    情况比她想得更糟，答案却无比简单。

    只是一个钱字。

    陈姐姐已经卖了一部分资产来周转，可依旧难以扭转乾坤。

    公司日常经营有韩威等人，陈姐姐这两个月奔波忙碌，就是为了找钱。韩威说得没错，今年这个市场上根本没有钱，大的资本都在雨天收伞。只要公司运营能见好，也许能勉强撑过这一阵儿，否则就要立马奉上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给那些资本之狼。

    一时颓然靠在椅子上，真真是红红火火的架子，支离破碎的里子。谁能想到这么个气派的办公室里，藏着这么个走投无路的小女人。

    站起身来茫茫然地踱步，墙角的落地柜上放着一只蓝色的瓷瓶，她随手拿起来把玩，忽然想到了早上那个电话，落入这样境遇的陈姐姐，会满心欢喜地定衣服出去玩吗。

    姑且假设陈姐姐没有因为麻烦过多而造成失心疯，她穿着衣服是要去见谁呢。

    连忙喊王柳宜进来，仍是不带感情地问：“这两天的行程有没有告诉司机。”

    王柳宜立马训练有素地翻出行程表来汇报一番。

    陈姐姐原定于今天晚上去参加某知名集团老板女儿举办的慈善晚宴，下午化妆师就要来陈总家里，所以其实陈总本来今天是不必来公司的。

    陈今汐迅速把今晚行程的关键词收入耳中，晚宴？慈善？

    拉倒吧，自己都快要饭了，装什么爱心人士呀。

    难道，她是想要找什么机会？

    等一等，今天早上那个满口“汐汐呀”电话，好像就是喊她去试衣服。

    陈今汐手上飞快地在笔记本里翻找，翻半天，干脆搜“汐汐呀”三个字，果然有一个三十多条汐汐呀聊天记录，点进去果然是她没错，那位“汐汐呀”被陈姐姐备注成“Chloe Ho”。

    她果断叫柳宜安排好司机，马上去见一见这位大名鼎鼎的Chloe Ho，临出门又转过身来，一脸正经地对王柳宜：“柳宜，今天你晚一点走，对我们以往的工作做一个复盘。”

    王柳宜完全是一副对周末加班的虐待习以为常的样子，立马问是要做哪方面的复盘。

    陈今汐略想一想：“不是让你做之前工作的复盘，是对我本人的复盘，我的生活，我的人际关系。”看着王柳宜有些疑惑的样子，连忙补充道：“这对我们的职业规划，公司未来发展都有很重要的作用，我们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需要像这样对自己的人生做一下复盘，给自己的人生赋能。”

    她力图用这些大词把王柳宜砸晕，出来之后把整个人的脸揉一揉，装陈总装得脸都发僵了。

    *

    这位Chloe的店离陈今汐公司并不远，司机很快将她送到指定位置，陈今汐进了门，先就迎上来一个笑容满面的女子，亲亲热热地把她揽在怀里：“亲爱的你怎么还过来啦？”

    这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和电话里一模一样，陈今汐竭力装出一副同她很熟的样子：“怎么能麻烦您派人给我送啊，当然要自己来试一试了。”

    Chloe显然对于这个回答很是满意，笑着把她迎进去，陈今汐暗暗给自己的打气：“陈今汐你就当是在演TVB的电视剧，演戏这种事情最重要的是要进入角色。”

    进入角色，说得倒容易，她给Chloe一路领着走到店里，腿肚子一直打颤，迎面就看见一个贵妇模样的人似乎是刚试了衣服出来。

    她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呢。

    微笑，微笑就好。

    那人对陈今汐报以微笑：“汐汐你也来了，好久不见啊。”

    “是啊。”陈今汐笑着回应，神经高度紧张，生怕她再接着问下去，幸好Chloe在后面说：“汐汐呀，你的衣服我已经让助理拿出来了，你就跟Andy去后面试一试吧。”

    陈今汐满怀感激地望了她一眼，赶紧跟着助理往后面走，过了个转角，就见一个美人试了衣服出来，身后有两个人帮她拿着包包和鞋子亦步亦趋地走着，陈今汐倒吸一口气，这美人一身深蓝色长礼服，同样都是人，有的人偏偏就能白得好像打光灯长了脚追着她跑似的。

    美人越走越近，明眸善睐，唇红齿白，陈今汐不禁在心里吹个口哨：哇哦，大美人。

    然而美人缓缓抬起眼来看向陈今汐，忽地把眼睛一翻，几步噔噔噔走了出去。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是陈今汐一万个确定那是一个白眼没有错，不由尴尬地吐个舌头，心道：哇哦，大美人讨厌我。

    唉？大美人认识她！陈今汐激动地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拉住她好好唠一唠，美女你好，请问咱俩什么仇什么怨。

    陈姐姐应该是有朋友的，可是足足过了两天，除了这么个卖十六万礼服给她的Chloe，根本就没半个人搭理她，陈今汐上午把高达几百人的通讯录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愣是看不出来哪个才是陈姐姐的好朋友。朋友没有，仇人也行啊，只要认识她。

    陈今汐进去试衣服，仍竖着一只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只听外头美人拖长了声音撒娇似地喊：“Chloe——”

    嗲得陈今汐一哆嗦。

    紧接着是Chloe的声音响起，依旧延续她惊诧式的发言风格：“天呐雅言呀这件衣服实在是太适合你了！”

    接着大约又是对旁边的太太们夸赞，“年轻人皮肤真好……”

    被叫做雅言的女孩子犹自甜甜道：“不过Chloe，人家最近都胖了……”

    陈今汐听着心都一哆嗦，笨手笨脚地把自己的礼服往身上套，等走出去的时候雅言已经不知去向，她自己又被Chloe和助理们围着一阵夸得晕晕乎乎。

    Chloe帮着她理一理裙摆，左右看看，忽然想起来：“贺先生怎么没有跟你一起来？”

    陈今汐奇怪：“贺先生？”

    随即反应过来是贺钧明！于是连忙敷衍道：“他那个人啊简直太忙了，所以我就先过来了。”

    Chloe捂嘴笑她：“贺先生好体贴，之前就派人提前过来结了尾款，还说请你多选几件。”

    陈今汐眼前一黑，陈姐姐这是纯傍大款啊，还扯着男人买礼服，面上笑嘻嘻，心里暗自腹诽：“死流氓玩女人，活该花冤枉钱，十六万，十六万……”她感觉头皮都纠结得起褶子了，硬生生把“那能退吗”这句话噎在嗓子眼，转过头对Chloe说：“刚好之后也有一些小聚会，想提前跟您订几件短款的小裙子，不知道有没有推荐的款式。”

    Chloe闻声展颜：“汐汐呀你太有眼光了，我们家刚好新出了一批短款礼服。”

    说着就挽着她去旁边的会客室看画册，陈今汐要了一杯咖啡，拉着Chloe前前后后探听了一番，这个Chloe似乎只知道她一早和贺钧明好上了，另外就只有贺钧明是做酒店发家，出手大方，其他的不过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陈今汐看问不出什么，只好放她去招待预约了其他时间段的客人。

    落地窗外面是一个小小的阳台，外头种着几盆中式的竹子，摆着小小的藤椅藤桌，陈今汐绞着手指头瞎走神儿，忽然听到外头咯噔一声，有人拉了椅子坐下，不由心头一惊，放眼望去。

    原来雅言并没有走，身边还多了一个穿着黑色短裙的长发妹子。

    两人边说话边在椅子上坐下，偶尔有几句断断续续被风捎过来。

    “遇见她真晦气，她也要去……”

    她？是说自己吗？

    陈今汐用半秒钟的时间迅速调整出一个专业的偷听姿势。

    俗话说的好，当世界给与你以失忆的痛击，你便回世界以偷听，男厕所都试过了，还有什么不能试。

    陈今汐偷偷把窗户打开，让声音传过来。

    只听黑裙美女不屑道：“傅尧年那样的家世怎么会娶她，跟了七年还不是照样被甩。”

    陈今汐嘴角都要撇到天上去，诶呦诶呦什么家世，有皇位是吧，末代皇帝管他叫大哥是吧。

    还跟了七年，陈今汐心疼她的宝贵时间，花了七年时间伺候那么个冷心冷眼的玩意儿，老娘养条狗都不至于这样。

    雅言不置可否，只是幽幽地说：“架不住人家厉害，又能找个新的。”

    陈今汐耳朵都快贴到玻璃上去了。

    新的，那是在说另外一个死变态吗。

    黑衣美女呵呵冷笑：“这种女人就是这样。”话头一转，问：“喂，你跟何家勋吵架就为了这事儿呀？”

    雅言忙说不是，但是在黑衣美女的追问下实在是瞒不住，只说：“公司不是有麻烦吗，她现在找出路找到何家勋那里了。”

    原来是这样，好了，明白了，目标锁定何家勋！

    不就是死皮赖脸吗，成人世界，死皮赖脸算什么。

    两个人接着又咬牙切齿地数落她一番，无非就是什么心机婊之类的陈词滥调，陈今汐本人听着这些宛若低智豪门狗血剧的用词，受到的伤害值基本为零，无声地对着那边说：“放心吧姐妹，我要钱不要人。”

    陈今汐想得开，感情的失败算个什么，但凡她能渡过眼下难关，以后大把的年轻小伙子。

    陈今汐这头想着年轻小伙子，那头雅言和黑衣美女还在哼来哼去，听了半天，这俩人鼻子里面出的声音倒比嘴里头出的声音还多。

    这时候Chloe出来把她俩又请回去，说着什么新裙子改好了的话。

    陈今汐坐在那里想了想，出去叫了Chloe的助理说自己约了化妆师着急回去，请她代为向Chloe告别，自己取了礼服先回公司。

    她让王柳宜把化妆师改约到公司，这样她就可以一边听王柳宜汇报一边上妆。

    王柳宜把公司的移动大显示屏拉到她的烫头机对面，逐个地将公司近期大事汇报给她听。

    陈今汐叫了一碗陕西宽面，边做发型边吃面边听她说。

    王柳宜的汇报做得很完备，陈今汐全程听下来，倒是了解到了一个新名字，陆广源，既是公司的创始人也是她的直属老板。

    这个老板早年引入投资机构结果却仍然经营不善，于是这位大叔只好带着仅剩的体面以及没有被抢去的股份去某个不知名的海外小岛度假去了。

    陈今汐一边嚼面条一边在心里想，自己辛苦创立的公司差点被抢走了，也不知道他此时此刻正在哪棵椰子树下哭泣。

    现在呢，如果没有新的资方加入进来，那么这几个机构公司就打算联手逼他出局。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陈今汐这个陈总很快就要收拾铺盖滚蛋了。

    所以这位陈总才要不断地再去引入新的投资。

    陈今汐把空碗一放，开始让人抹口红。

    王柳宜讲完了站到一边，望着桌上空空的碗，心想陈总为了保持身材一向坚持低碳水生活原则，就算是加班到深夜的时候，也只是吃一份三明治和维生素。

    陈今汐哪知道她想什么，陈今汐只知道碳水才是战斗力，碳水才是希望。

    毕竟她还得养精蓄锐，杀向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