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清冷,一地残缺杯具与桌椅四散,抱琴男子跪坐在地,狼狈地染上一身银霜。
他听到动静望向黎禾,触目所及的容颜让黎禾一时忘却了言语。
即使一身粗布麻衣,丝毫不损他的俊美的脸庞,反衬出剑眉英宇中的深邃。
可惜他目不能视,眼睛被白布遮蔽,无助颓郁,在一手造就的狼藉中犹如困兽之斗。
黎禾顿悟,肯定是她三番四次的敲门声令失明的对方着急,他才会摔倒撞飞桌椅。
“有哪里受伤吗?
对不起!我不该催你的。”
黎禾十分内疚,将他扶到一旁坐下,仔细打量哪里有伤口。
高钰听着陌生女子的关心絮叨,一时恍惚。
他好久没有听到别人的声音了。
在不知名的院落里,他听过数百次早起鸟鸣,日日与三弦琴为伴,不曾听过别人的声音。
就连送饭人,也是从不出声。
前途无路,孤身凋零,煎熬与孤寂夜夜灼烧他的恨意。
今夜贸然闯进的姑娘嗓音轻快明亮,像是晨曦笼罩的风海竹林,清透盎然。
恨意的熔浆蛰伏于皮囊之下,他短暂的感受到久违的欣喜。
“万幸,看起来暂无大碍。
有内伤千万别忍着,你说出来,我会对你负责的。”黎禾安心不少,直言不讳。
察觉她松手离开,高钰握紧她的手腕不愿放开。
“你……是谁?”他的嗓子因许久没有说话而沙哑低沉。
黎禾误以为他正警惕自己,解释道:
“我叫黎禾,跟家人来附近的庄山寺祈福。
你别怕,我不是坏人。”
闻言,高钰颇觉好笑。
谁家坏人自曝身份?
“你有听见类似猫的声响吗?我家猫养得胖,特别彪壮,闹出的动静估计挺大。”
黎禾干脆坐在高钰身边,期待有线索。
高钰回想一番后,摇头苦笑:
“抱歉,在下没有听到异常。”
他触抚眼部的白布,似是因无法帮忙而失落。
“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黎禾疯狂摇头,意识到他看不见,便豪迈的拍拍高钰的肩膀:
“人存在的价值,不是被别人定义出来的,是靠自己发自内心的认同,并为之行动。
就算你患有眼疾,但耳朵尚能听遍四海风云,双手能拨动琴弦的脉搏。”
黎禾振振有词的鼓舞他:
“想必,你定有百折不挠的钢铁信念才坚持到今天。
既然志比竹石,你怎知自己不是潜渊龙,只等一飞冲天?”
高钰面露错愕,心神一震。
他也能化龙飞天吗?
如同名义上的父亲那般,成为伏龙将军,守边疆驱蛮邪。
高钰细细摩挲自己日夜练琴的结茧双手——除了取悦别人,他的手也能握刀杀敌吗?
寥寥几句话,忽如渺渺春雨搅动一潭死水,扰得他心慌意乱。
高钰缓缓吐气平复紊乱的呼吸,嘴角漾起浅淡笑意:
“黎姑娘,我明白你的意思。
可惜,我的眼睛并非寻常疾病,而是妖毒入体的症状,无药可治。
但是这番肺腑之言,高钰会牢记于心。”
妖毒?
黎禾悄悄为高钰渡入一丝仙力,轻微游走他全身的经络,果然感应到邪异瘀毒积于肝胆,并且不断侵蚀其他脉络。
一种相当阴损险恶的妖毒,倘若不管高钰,随着脏腑极速衰竭,他会五感渐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黎禾的目光变为审视,对方究竟是恶人有恶报,还是无辜被人陷害?
高钰一无所知,仍然解释: “莫怕,妖毒不会传染他人。
如果……如果你害怕,我就离你远些。”
他不舍的松手,安静的摸索着台阶边缘,磕磕绊绊坐远了一段距离。
眼见高钰的手险些碰到碎瓷被割伤,黎禾慌忙按住他的手制止。
“黎姑娘,这样可安心些?”
月光朦胧,俯首垂怜小心翼翼的他。
“我不怕你。”黎禾心有不忍,干脆大大方方与高钰同坐台阶上。
她不知高钰此时有多么惊异。
高钰愉快的弯起薄唇,忽而有信心托出心中所想:
“我其实有一计。
倘若你的猫儿误入了我的院子,你寻些它爱吃的东西,不消一刻钟,它肯定自行现身。”
计划是没问题的,可黎禾犯了难。
“它爱吃……生肉?新鲜冒血的那种。”
毕竟虎妖吃活人,也算生肉了。
真是个可怕的冷笑话。黎禾搓了搓起鸡皮疙瘩的胳膊。
“院里没有生肉,不妨用血试试。”
高钰神色平静,一点也不觉得黎禾的形容奇怪。
“好主意,我放点血。”黎禾跃跃欲试。
她是仙体,仙血或许更诱妖?
下一秒,比她动作更快的是高钰。
他瞬间用碎瓷刺破手背,滚烫的鲜血如浓稠的杜鹃花翻涌,一朵朵扎根于石板绽放。
黎禾目瞪口呆。
“别的事情帮不了黎姑娘,唯有血倒是能帮上忙。”
高钰的唇边依旧温和带笑,仿佛流血疼痛的人不是他。
“我的天爷呀!同志你也太助人为乐了吧!”
黎禾反手一颗止血丹硬塞进他嘴里,叹服道:
“你的奉献精神我很感动,但是绝不能以伤害你的生命为前提!
那不叫奉献,叫作牺牲了!”
唇掌相贴,淡香扑鼻,高钰感受到姑娘掌心的温热,蒙眼布下长睫轻颤。
黎姑娘,似乎与旁人不同。
他正想回应,黎禾却靠近他耳边低声细语:
“嘘!别动,猫来了。”
两人背后的房间寒光乍现,虎妖吞咽着口水,猫步匍匐逼近。
他先吃皮滑肉嫩的绿衣女人,再吃流血的男人大补元气,定可再战那可恶的女仙!
等女人彻底转头背对它,虎妖目露凶光兴奋地扑向她。
“砰!”它一脑袋撞进土堆里,头疼欲裂,满嘴吃土。
“哟,猫猫总算不躲了。”
这嗓音格外熟悉,虎妖寒毛直立,僵硬的回头。
恢复真身的黎禾笑意吟吟,与它四目相对。
被一拐杖抡晕前,虎妖内心悲鸣:卑鄙狡诈的女人!
息壤杖锤完虎头嗡嗡作响,似是不满。
“不愧是地府补偿的仙器法宝,一丝裂缝都没有,做工高超相当耐用啊。”黎禾赞叹连连:
质量比锄头好!
她的仙杖顿时恢复平静,似是心满意足。
“黎姑娘,你要回去了吗?”
高钰只听见一声闷响后她的模糊话音,想必她已经捉回猫儿了。
“对,多谢你的计划,不然猫儿要继续祸害人了。”
黎禾将虎妖用捆仙绳绑好,顺便收拾好一地狼藉,打算离开。
他抬手虚摸,踉踉跄跄朝黎禾跑来,险些跌倒。
一把被姑娘接住后,高钰怅然若失:
“我们有机会再相见吗?”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可还是忍不住奢望未来的重逢。
黎禾正视他的面容,明明该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只剩落寞与孤寂缠身。
为陌生人都能两肋插刀,高钰应当是好同志。
她话锋一转,郑重地问:
“你受妖毒之苦,身有残缺,命不久矣,囚禁方寸间,认命了吗?”
高钰微怔。
不知怎的,心中有道潜藏的声音焦急的呼喊他快回答。
“不认!
我从未有害人之心,却落得这般田地。只因害人者掌握小权,便能逍遥快活,是何道理?”
高钰垂首,夜影拂去他大半张脸,神情难辨。
“若有机会,我必以破命相搏,换我之道。”
凑近高钰,黎禾终于看清阴影掩护下他的不甘。
黎禾忽然意识到,她在异世吃人的历史洪流里。
她感到庆幸,黑白无常说得没错,她该留在这里竭尽所能,护佑一方安宁。
“高钰,向我许愿。”
对方的话没头没尾,像是孩童天马行空的安慰,高钰无奈的笑道:
“黎姑娘,不必安慰我。”
“不是安慰——”
他听见黎姑娘清亮的话音似从天边而来。
“向我许愿,我保你一生平安喜乐!”
她格外认真且笃定,高钰恍然以为遇见仙人。
怎么可能呢?
他何曾如此幸运过?
哪怕有一丝运气,他也不至于沦落至此。高钰暗自嘲笑。
但他不想让黎姑娘失望,于是轻应一声双手合十,高钰神色诚挚,认真的许愿:
“希望黎姑娘保佑我,一生平安喜乐。”
发光的蒲絮从高钰眉间飘出,无风自动,翩然落到黎禾的掌心,融入她的神识。
她“聆听”到高钰所说的心愿。
对方内心甚至还补充了一句:“愿黎姑娘安康幸福。”
多么好的小同志!
黎禾为之前的猜忌感到惭愧。
“收到!我保证完成任务!”
她信誓旦旦:
“我一定能找到解毒的法子,你跟我走吧!”
姑娘兴致高涨的拉起他的手腕,高钰却停在原地,艰涩的摇头:
“不必带我走,仇家不会轻易放弃追捕我。
我的身份,只会给黎姑娘带来数不清的麻烦。
如今我没有能力去解决麻烦,断然不能连累你。”
哪怕黎姑娘带他逃离囚笼院子,可他的仇人如影随形,还会清算帮助他的人……
权势是把毒刃,只要被它刺伤,蚀骨之毒永难摆脱。
“我不怕麻烦,再说帮助群众脱离恶势力,怎么算拖累呢?”黎禾仗义执言。
她的字典里就没有拖累二字。
酸涩的暖意蔓延心腔,高钰不明白她说的群众是和何意,但能感受到她话里的无畏相助。
“不对,黎姑娘。
这是我肩负的命运,该由我面对,而不是拉你下水共同承担。”他坚毅且不容拒绝:
“相信我,我会光明正大地走出这座院子。
现在的我,还没资格离开。”
假如高钰的双眼能看见,此时他的眼眸一定光彩惊人。
领悟到他的决心,黎禾钦佩意念坚定的他,改变了主意。
“高钰同志,我尊重你的决定。
我亦不会食言,等我寻到解毒方法,就立刻回来找你解毒!”
黎禾扛起虎妖,迫不及待遁地回神庵,着急把柴夫安置好,然后找解毒法。
姑娘风风火火地走了,院子即刻恢复以往的死寂。
高钰孤零零伫立原处,久久面向她嗓音消失的方向。
抚摸着手背结痂的血痕,他喃喃自语:
“真的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