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往帷幔后瞧了片刻,玄袍人影终于出现。
少年在前厅站定,阮素明神情一僵,随即恢复如常,彷佛刚刚是沐云商的错觉。
沐云商蹙眉,一旁,江月明伸手挽住她的胳膊,无声地看着她,她回以一个放心的笑。
段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愣在原地,还是阮素明开口介绍,才意识到是谁。
“不认识啦,当初你们兄弟几人中,你与渺晨关系最好,如今外出几年,居然认不出来了。”
“原来是渺晨呀。”段延恍然笑出声来,“许久不见,竟是没有认出来。”
段渺晨也笑:“皇兄离都时,我还年幼,如今再与皇兄相见,我已弱冠取字,不怪皇兄认不出来。”
说罢,他躬身行了皇室礼:“愚弟段渺晨段微明见过皇兄。”
段延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咱们亲兄弟,不必如此拘礼,你成年后,朝廷事务定有不少压在你身上,怎么会想到来宣武城?”
“之前听到泠音宗有长老来宣武城,便立刻想到皇兄正是泠音宗的弟子。”段渺晨的脸上还是那副皇室标准的笑容,“我们兄弟二人阔别许久,一时思念皇兄涌上心头,就盼着皇兄何时归来,这好巧不巧,得知皇兄已经在路上了,我这个做弟弟的自然翘首以盼,等不及便先行在宣武城等候了。”
他又转头,一一扫过在座众人:“没想到我竟如此幸运,一下子见到了皇兄的各位同门。”
常瑾看着自话自说的少年,偏过头伸手捂嘴,凑到叶婉宁耳边:“这个姓段的,这么一会儿就他最会讲话。”
就在她背后吐槽时,段渺晨已经站在几人面前:“诸位具是英雄豪杰,鄙人着实佩服,可在下无修道天赋,不然定与诸位同道而行,护得百姓安宁!”
几人目光聚集于他身上,江月明见沐云商认真地打量他,向她身边挤了挤:“不过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货色,师父不必给他目光。”
“在下名渺晨,字微明,排行第五,见过诸位。”
伸手不打笑脸人,大家依次互换姓名,加之又是同龄人,段渺晨长袖善舞,很快就熟络起来。
他十分崇拜地看着沐云商:“没想到您就是鼎鼎大名的沐宗师,在下佩服。”
江月明:“是的,我师父。”
段渺晨:“一直听闻沐宗师的威名,今日得见真容,果然气度不凡。”
江月明:“没错,但和你没关系。”
段渺晨:“沐宗师……”
江月明:“少年,你一定要说这么多废话吗?”
沐云商将江月明扯到自己身后:“我弟子有些争强好胜,微明你别计较。”
段渺晨从腰间甩出折扇,晃晃悠悠摇动扇柄:“宗师折煞我了,我如何……”
话又一次被打断,却是管家不顾礼仪地冲进来。
“王爷,娘娘,城门口闹出人命了!”
“什么!”
众人齐齐站起身,顾不得继续讲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
阮素明率先镇定下来:“赶紧说说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闹出人命来。”
管家立刻说明情况。
原来门口有一行人是运送瓜果蔬品进城卖的,可没有通行证,身边又拿不出足够的银两,被城门口看守的官兵拦在城外不让进。
里头一位老头祈求放行,赚够了钱再补上,却被官兵恶狠狠地踹倒在地上,老头年纪大了身体不行,这一摔,人就这样摔没了,随行人员自然不肯罢休,上前就要为老人讨个公道,可那些官兵岂容被挑衅。
拿着刀啊剑啊矛什么的,就乌泱泱冲上前去要压退众人,这不压没事,压了反倒激起群众的逆反心理,一时间更多的人冲上去,要求官兵放行滚蛋。
官兵们哪能让权威被挑战,气势汹汹就上去真刀真枪干起来了,一人死亡,三人重伤,其余轻伤不等。
“那去世的老人家尸体现在何处。”阮素明沉声问道。
管家答:“府兵及时赶到,控制住了场面,尸体停放在城防部,重伤的三人已经让府医前往医治了。”
阮素明点点头,刚想卸下一口气,段延狠狠皱眉。
“母妃,这也是我要问您的,宣武城向来以温良待人,什么时候出了这等官兵,在此地作威作福。”
阮素明噎住了。
倒是在一旁的段渺晨见段延生气,闲庭信步般开口:“皇兄,这事贤母妃并不清楚,是我派官兵驻守城门,并建设进程税费,以免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随意进出。”
少年摇着扇子,满不在乎的样子让段延突觉恍惚,初见时的陌生感再次袭来,他有些不认识自己这个弟弟了。
“为什么?”他问。
“什么为什么?”段渺晨却皱起眉,十分不解地看向段延,“皇兄,你在说什么?”
“先去城门口看看吧。”沐云商开口,打断了诡异的氛围,“文长,无论如何,先把眼下的事情处理好。”
沐云商的声音让段延回神,他转头看向坐在主位上,端庄华贵的母亲,又看向一旁茫然奇怪不自知的弟弟。
究竟是谁变了?
跟着沐云商的步伐,一行人来到城门口。
官兵站在一旁,脸上全是不屑和无畏,百姓在另一边,有惊恐,有迷茫,哭泣声不绝于耳。
府兵站在中央,隔绝开一点就炸的官兵和哭天喊地的百姓。
段延已经换下了普通衣物,换上了皇室常服,头戴金玉璎珞,锦玉腰带,缀着羊脂玉腰牌,端得一副气宇轩昂富贵王爷样。
如果忽略逐渐黑得像碳一样的脸庞。
看着又一次要喧闹的人群,段延上前,高声喝道:“都给本王住手!”
管家趁机喊道:“端闲王在此,尔等还不速速跪拜恭迎!”
许是气势太盛,许是一眼望去权贵太多,又或许是刚刚对百姓张牙舞爪的官兵吓得屁滚尿流。
一时间,四周静寂。
段延沉着脸走到那群官兵面前,站在最前方的那人要退,却发现几人早就跪在墙根处,退无可退。
他颤抖着身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属下不知是王爷回城,冒犯了王爷,还望王爷勿怪。”
这几人正是段延他们初进城时,拦下他们的几人。
段延气笑了:“怎么,我是平民,就活该受无妄之灾,被拦在城外,被骗钱,被威胁,现在我是王爷了,是这城的主人了,你们就开始跪地迎接,高呼无辜了!”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段延转身,不去看这些人,只是问道:“那位老人在哪里,带我去看。”
管家朝府兵使了个眼色,领头人立刻上前,向段延抱拳:“属下朱良,是端闲王府的府兵头领,带王爷去城防部查看。”
抬步欲走时,视线余光瞥见了慢慢向那几个官兵走去的段渺晨。
“渺晨,你在做什么?”
段延还是没有喊他字的习惯。
谁料少年转头,露出一个粲然的笑:“我竟不知,这些畜生居然不给皇兄面子,当真算不上好狗!”
凌厉刀光闪过,鲜血从最前方那人的胸口蔓延而下,他嘴唇翕动,睁着眼,轰然倒在地上。
四周万籁俱寂。
沐云商下意识抬手,遮蔽住江月明的眼:“别看。”
温热的手掌盖在眼睛上,江月明一时间没有适应,睫毛在她的手心刮蹭。
“闭眼,我上前看看。”沐云商开口嘱咐。
江月明乖巧地闭上眼,却在沐云商向前走动时慢慢睁开。
倩影飞身上前,试图用灵力救助将死的那人,但刀刃插入得极深,人在薄刃没入身体的那一刻就断了气息。
沐云商看见段渺晨拔出匕首,掏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血迹擦拭干净后,被他插入扇骨之中,浑然一体。
少年看见她上前,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甜甜地说:“沐宗师,人已经被无常鬼拖走喽。”
沐云商看向少年,天真般地残忍,无辜地诉说这句话。
段延几乎是不可置信:“段渺晨!”
段渺晨闻言上前,揪住段延的袖子,温柔开口:“皇兄,怎么了?”
“你何时这般,这般,草菅人命!”
少年脸上笑意减淡,眉目中满是受伤:“皇兄为何要如此说我,皇兄曾于我说,我只要开心便好,为皇兄做事,我很开心。”
沐云商趁少年不备,迅速在其体内打入一道灵息,少年防备不急,向地下坠去。
段延下意识伸手,扶住了少年:“师叔?”
“等回去好好查探一番,有没有被妖邪入体,先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好。”沐云商冷静地下达指令。
“若瑜书韵,你们两个去询问一下娴妃娘娘,段微明是何时露面宣武城,城门设防又是何时出现的?”
“静柔静绥,与此事有关的妇人们,你们去接引安抚;鸿渐,男子那边你去。”
“退之,新来的官兵由你控制,并好生看护段小皇子。”
“阿月,你我与文长一道去城防部。”
几人得到指令,迅速行动开来。
段延将少年交至赵愈手中,向沐云商点点头,在周良的指引下前往城防部。
屋内中央摆了架子,上面盖了一块白布,遮盖住人身。
“师父,这情况,和当初徐家大儿子的样子还挺像的,白布一盖,里头的人眼睛一闭,什么都不用管了,就是苦了外面好好活着的人。”江月明开口。
随着他话音落,仵作揭开了那块白布。
沐云商听完他的发言,伸手勾了勾他的手指:“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这么说其实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但也只能这样了,就像杨姑娘。”
说到这里,沐云商顿了顿:“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也是一样,我们做旁人的,安慰不来。”
江月明默了默,沐云商已经快速放开手,向前走去。
他抬手,捻着指尖,放在鼻下嗅了嗅。
很淡的清香,还混有甜甜的体香。
老人死去的时间并不久,左右不过一个时辰,只是饱经风霜,人很憔悴,面色灰白,竟比不上当初徐家长子的模样。
江月明看着,突然有些难过:“原来死者的样子也会有这么大的区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