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杀

    天光已昏暗。

    草色蓑衣的青年立于客栈门外。仿佛是诚心来做客一般,那双碧绿的眼睛环视着院外衰败而长出的青草。

    “小师姐,你果然在这里啊!”

    绿裙少女纵身飞出,铜钱金影率先一步地直奔青年眉心。

    “余元!你家师父舍得让你来送死?不怕又折一个徒弟?”

    她轻笑出声。

    余元眼疾手快地捏住金影。

    那铜钱竟险些消融在青年的手上,流出青绿的毒液。

    “何苦试探?你百年在外清理门户久无修炼,而我在岛上闭关百年苦练不出,修为早已在你之上。”

    少女却丝毫不惧,呵笑道:

    “那又如何,我如今烂命一条!拼着这条命倒也能与你相杀,就当酬谢金灵师叔多年教诲——给截教再清颗毒瘤。”

    她却眼瞧着那蓑衣青年愈发兴奋,那张枯瘦的脸上焕红光满面,眼底绿意慑人。

    “小师姐,君子一诺,可不兴反悔。”

    “疯子。”少女轻声骂道。

    转身环视这座在西岐陪了她数月的客栈,

    “截教在西岐设一个据点不易,你莫毁了教内心血,你我要杀,不妨出去杀个痛快。”

    余元答应了,点头道:

    “小师姐不愧是小师姐,这个时候还想着保护教内的心血,果真让人自愧不如。”

    他声音动人,说什么话都像在唱歌,连讽刺话都婉转动听。

    少女忍了下来,绿裙纵身奔远处的荒山野林而去。

    余元不紧不慢地尾随着,他真不像在杀人,反而像和同门师姐过招聊天般随意。

    杀局已定。

    他胜券在握。

    “就这吧”

    少女看着周遭满山的野花野草,绿树成荫。竟还有一棵百年的老树。

    就这吧,是她喜欢的地方。

    “余元,你看看这里做你埋骨地如何?”

    少女语罢,便一个仰头闪躲过余元迎面劈来的的化血神刀。

    刀影再度劈来!

    她借树木的一个纵力,绿裙越身踩在他的刀面上。

    笑吟吟铜钱化刃,铜刃正要割破余元的头颅。

    余元刀尖向上,竟是要把少女从下到上劈穿,

    若他成功,少女就只剩下两瓣躯壳。

    少女眸光一冷,急急双手结印,竟是用手挡住了他的杀招。

    纵使如此,她的肺腑里涌出血气,漫过口舌,被她死死地压下去。

    那余元如何肯放过她!

    刀尖已刺穿她脆弱结出的印,正要将她一个洞穿。

    “师姐,你就是一个算卦的,当初为何还要结这么多杀孽?”

    如今杀她太容易,余元有些扫兴,不满地问出口。

    少女青丝如瀑地飘散下来。

    她不怒反笑,“你且回头看一看?”

    余元闻声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

    头顶骤然昏暗,周围树木的像发疯一般迅速生长,遮天蔽日,仿佛要结成一个自囚自杀的牢笼。

    “你竟敢偷学禁术!”余元气急败坏。

    “谁告诉你,卦师杀不了人?”

    少女叹息道,仿佛替他遗憾。

    “你要和我死在一起了,余元。”她平淡地笑着,像在讲一个没有人会笑的笑话。

    她的死阵已布下,是当初在截教偷偷学的禁术,名曰“相杀”——是和仇敌同归于尽的阵法。

    那时候学来只是贪多猎奇,没想到真能给自己用上。

    余元的脸色骤然灰暗,他提刀便砍来,修仙之人都惜命,他不信她敢同归于尽。

    “你原来不想死,那为何还要来西岐呢?”少女疑惑地问他,仿佛真心不解。

    “你难道不知道,亡命徒,是不能杀的么?”

    余元那双绿色的眼睛简直要燃烧起来,疯了似得朝少女的身躯砍来。仿佛杀了少女他便能有生机。

    她轻笑着着跃身躲过,

    “我替教内卖命,如今金灵要杀我,殷郊背叛了我,已是没了活路。”

    刀尖抵住少女的喉间,余元听到她如同在教内训斥不懂事的新弟子般轻骂出声:

    “君子一诺,你却当小师姐先前在和你说笑?”

    他修行七百年,如何肯在这里送命。

    那双幽绿的眼睛恨毒地盯着少女,“阵眼在哪里?”

    带毒的刀尖触及少女的肌肤,她的喉咙已经开始溃烂。

    她沙哑地在他耳边轻语,“比我多修炼了一百年你怎么还是一点长进没有?怕死又怕输。”

    眼前这个青年,确实是截教不世出的天才。

    金灵的宝贝徒弟。

    五百岁时便和她结仇,每每厮杀都觉得不尽兴,总逼她拿出全力。

    每次看见他用蛊虫厮杀的神情看着她,她都觉得他不配。

    不就是想成为截教的那只蛊王么,杀了她,他便是新一辈弟子里的头。

    重名重利,没有殊死搏斗的勇气,怎敢来和她相杀?

    余元不想死!

    他感觉自己要窒息了,眼前的少女无疑是个疯子,她活不了,便要拉他陪葬。

    他大好前程,如何能葬送在这鸟不拉屎的西岐!

    他必须找到阵眼!

    他自残般把化血神刀劈向自己的手腕,毒血流出来,所过之处,草木无不腐败。

    不!还不够!

    他又狠了狠心,往自己胸膛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钻出无数虫尸。

    密密麻麻地往这个天罗地网里爬。

    虫要活命,人也要活命。

    蛊虫会替他找到阵眼。

    他所感到的痛苦,少女一个不落地感受着。

    肺腑被挤压的窒息感,她的绿裙已经破败,碎得不成样子,躺倒在地上,仿佛就要同这座密林一同融化了。

    嘴角渗出血,每说一个字都有浓厚的血气。

    “白…废…功…夫”

    已如此重伤,少女仍然傲慢地训斥出声。

    她的阵法,余元解不了。

    她轻笑地咳出血来,染红了旁边正艳的野花。

    金灵师叔,太可惜了,我竟只能杀你四个徒弟。

    *

    真的要死了。

    视线愈发模糊…渐渐地,连余元破口大骂的声音都消失了。

    眼前竟出现一个红衣烈烈的少年,他从天而降,长臂一把把她捞起,落到一个温暖清冽的怀抱里。

    少年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小师妹!你不要命了!”

    我才不是你师妹,她想反驳,却无力张嘴。

    气息奄奄,她挣扎不动了。只能任由少年抱起。

    他的怀抱倒是有种让人贪恋的温暖。

    好奇怪。

    他身上带着她熟悉的清冽味道。

    他是谁来着?

    安静如枯花般闭上眼睛。

    她突然想起他是谁了,总是把她误认成他师妹的那个,西岐的先锋官。

    他竟破开了她的死阵,

    真没意思。

    哪吒要被她气死了。

    他本来在营帐里好好地做花灯,结果青铜饕餮有异动,是探测到修士在西岐厮杀的强烈灵气波动。

    位置在一座荒山里,又远又麻烦。

    本来不想管,只当是哪个不要命的一对仇家来西岐了,西岐对这些事情的态度就是别影响到周遭百姓就好。他差点就让杨戬去了。

    但杨戬说,“似乎是卦阵…”

    一句话,便让他变了脸色,风火轮一刻不敢歇从军营来到了千里外的荒山野岭。

    看见那毒瘴气包裹的密林,心生不妙的预感。

    紫焰尖枪破开那聚拢的树顶之前,

    心里想着,千万不要是他的小师妹。

    就这般心存侥幸地看见了,躺倒在密林里那个气息奄奄的绿裙身影。

    呼吸都要凝滞住!

    亲眼目睹的冲击让他顾不得思考,忍住被阵法反噬的剧烈痛楚破开这个该死的阵。

    术法不相通,

    但强力可破诡阵!

    他看着怀里这个脆弱的身躯,又气又心疼。

    熟悉的少女体温让他空落了百年的心跳终于安心落下。似乎瘦了,抱着温热的躯体,旺沸着的心火却难以平静。

    这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阴招都是谁教她的?

    她何时有了拼死杀人的魄力?

    心脏慢慢回落。

    他低头,下颌撞在了她发间上,仿佛只是确认她的存在。

    哪吒眼眸霎时温和起来。

    他的。

    这是他的小师妹。

    *

    哪吒找了一个黑黢黢的山洞,把人轻柔地放下。

    本想出去寻些露水,似又是不放心,总回头看着靠在山洞里的少女。

    他怕她醒来时怕黑,指尖燃气火,捡了些树枝树叶烧起来照明。

    他轻轻地凑近,少女苍白的面容在眼前放大。

    火光把她的苍白照出暖意,仿佛马上就可以生机勃勃地醒过来。

    哪吒眸光清漾漾随着火光晃动。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略冰凉的脸颊,贪恋般,停留了好久才收起手。

    他要去寻些露水来,他怕她醒来回口渴。

    走走又回头,终于舍得走出山洞口。

    哪吒把带回来的露水包进叶子里,

    露水顺着叶子的尖,慢慢滴入少女干涩的嘴唇。

    求生的本能让她顺从地咽下,

    喂水没有丝毫困难。

    但仍然没有任何要醒来的痕迹。

    哪吒探了探她的灵脉。典型的重伤后干涸的脉象让他皱起眉,走得急,甚至没有来得及杀那个重伤她的人。

    脖子处有溃烂的刀伤,还冒着毒气。

    他心里堵着一口气,怒火化作杀意。

    他知道是谁了,截教用毒用刀的高手,不就是化血神刀的主人——余元?

    混天绫红艳艳地披在少年身骨上,不觉艳俗,反而更杀气凌人。

    他在山洞处升起屏障,转身踏上风火轮杀气腾腾就往密林去。

    离去的少年没有看见,身后山洞的少女病弱地挣扎着睁开眼睛。

    那双眼睛清明、冰凉。

    少女躺在山洞里,亲眼看着红绫少年离去的身影,嘴边勾起一个讽刺的角度,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有的人没死,她不安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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