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未行几步便被一伙人拦了下来,马车内三人心下一惊,不为别的,在这儿偏僻的地界儿,除了追来的王府中人还能有谁?
且共卮身上仍是那一袭黑衣,叫人一见便生疑。
方才本能问那扈大爷扈大娘讨要些衣物,奈何这家人实在清贫,如何还能这样得寸进尺?
原以为从此处到玄英中的落脚点不论如何也不会遇到太多人的,谁知这时便撞上了。
马车缓缓停下,纪胧明与周愿互视一眼,周愿的手已缓缓搭上车内身后那把弓箭。
“车里坐着什么人!”
为首那人气势汹汹,话中带着浓重的乡音,嗓子嘶哑粗犷。这话音刚落,便有一些个附和的声音相继响起。
听着仿佛是北洲不知哪个村的村民,莫非踏足了土财主的地界儿,招来了收保护费的?
见共卮不答,那汉子用愈发大的嗓门吼道:
“老子问你呢!车上坐着什么人!”
纪胧明有些生气,特想掀帘出去问问对方究竟是哪路好汉,如何就能逮着过路人这般盘问。
可转念一想,现下自己作为北洲的头号通缉犯,还真没什么资格底气去充好人。
共卮仍没有声响,纪胧明知道,他是在观察来人的人数与武力值,待摸清后便会动手。
那汉子见状冷笑一声,冲身边道:
“郁兄弟,你的娘们儿俺们不便看,你便自己去看看吧。”
此话一出,车内两人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居然是来追惊鸿的。
“罢了吧……罢了吧……付大哥,小弟感激你,可……通儿毕竟是我的孩子,便是他娘晦气,这般赶尽杀绝……也是伤了孩子啊……”
这声音有些孱弱,甚至有些柔和,纪胧明可以断定,初次听这声音的人都会觉得对方面慈心软,定是个极好相处的人。
“什么人扰了本庄主的清梦?尚春,怎么什么人都能将你拦下来,回去自领板子罢。”
纪胧明的声音悠悠响起,自带着一股子压迫感。
抬眼看看身边坐着的那安稳庄庄主本人,纪胧明心中更有了几分底气。
外头本在一唱一和的两人倏忽静了下来,连他们身后应和的小弟们此时亦不敢发出声响。
听到尚春二字,共卮明显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响应道:
“庄主莫要动气,只是过路蟊贼逞威风罢了,仿佛是要寻自己的妻儿。哎哟,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寻仇的呢。”
“你!”
马车上两人一唱一和,显是惹恼了对面两人。奈何听到“庄主”二字,那两人终究不敢立时翻脸。
“现下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冒充庄主了?空口白牙的谁信?”
那柔和的声音终究装不下去,露出了獠牙。
纪胧明闻言心中纵然心虚,却也不甘示弱道:
“怎么,莫非你听本庄主的声音,觉得和你娘子颇像?倘若不像,现下你这般言行又是如何,莫非我安稳庄庇佑各位,是纵容你们拦截车马逼人露面的?”
那人一下被闻得愣在原地。
是啊,他是来寻妻儿的,现下显然马车内的人并不是自己的妻子,又作甚质疑人家的身份呢?
更别提对方还自称庄主。
外头传来了窃窃私语声,显见众人的退缩之意,纪胧明却不想就这样离开。
不为别的,只是他们若真的找到了扈家三口的地界儿,非但惊鸿与通儿遭殃,连二老怕也要受牵连。
这般乱世,有那样一个清静之地何其难得?
那汉子大笑两声,热乎道:
“原来是庄主啊,没想到传闻中的安稳庄庄主竟是一女子,我这兄弟年纪小,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这也是寻妻儿心切,还请庄主通融一二,莫要与我等置气。”随即他又冲身后喊道,“都让开都让开!别挡着路!”
纪胧明自是不下这个台阶的。
“寻妻儿?不如诸位同我说说要找的人如何样貌,或许我这过目不忘的手下能为你们指指路呢?”
那人原有些迟疑,终究心中庆幸自己没得罪人,便也放松了警惕。
“就是一寻常妇人与一孩童,不过是咱们庄稼人的家务事,就不劳庄主费心了。”
“此言差矣!”纪胧明打断道,“这都无需问我这手下了,连我都记得有这么一个女子。啧啧,那模样可真凄惨。你们是不知道啊,本庄主是喜清静的,偏这女子带着一啼哭孩童扰了我,我定睛一看,那女子竟是要被冻死了。”
“那他们现下在何处!”
那柔弱男子急急问着,语气中满是期待,却叫身旁那汉子拦了下来,唯恐他露了破绽。
纪胧明叹了口气,悠悠道:
“我不知那这女子身份,更不知那孩童来历,便将女子就地埋了,派人将孩童送到了临近的村里托了个好人家抚养。”
“这……这……”
“小兄弟!”纪胧明声音清脆,十分强势,“显见我是帮了你大忙啊,那女子都能在这穷乡僻壤的地界儿叫活活冻死,想来是世上有叫她更痛苦之人了。若她想把孩子留给你,便不会带着孩子奔波,现下我为你处理了这桩事,你要如何谢我?”
那文弱男子如何敢应这话,只附和地低笑两声。边上那汉子极有眼色,急忙接口:
“庄主您这是哪里的话,我这兄弟向来和气的,对待妻儿亦宽厚,不过是家常琐事小两口闹了矛盾这才难看了些。不知可否透露那小儿的去向,我们也好……”
纪胧明料定他会这般说,轻笑两声道:
“你既说他宽厚,怎得妻子过世他竟不问问碑立何处?想来便是你也没将那女子当回事吧,既然如此何必要作出如此仁善的模样,难道对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儿你们便会善心大发了?”
这话无疑戳中了他们的心窝,无一人能回答一二。
“我提醒你们,得饶人处且饶人。若要新娶,如今边去娶就是;若怕绝后,便不该这般造孽。各人缘法各人背,当心行事太过触怒上苍,那便真是无力回天了。尚春,走吧。”
马车渐渐开始晃动,边儿上却未传来那一行人的声响,想来是让自己这番话吓住了。
只有作恶的人才知道自己作了多少恶,他们再如何也无法摆脱心魔,终究作茧自缚。
这山上的道路弯弯绕,别提分叉路,便是路都隐秘十分,有的甚至连路也没有,全是杂草堆积。
只要他们不是下定决心一探究竟,便无需担忧扈家被寻到。待自己这事儿办完,再派几人去守扈家一段时日罢。
“你从前……怎么救的惊鸿?”
周愿微微抬头,思绪渐渐远去。
“我记得那时她才十三四,小丫头初见世面便遇到追杀细作的王府士兵。她生来老实,在山中长大又不懂得什么投机取巧的把戏,那般行事说话反倒让王府的人生疑,险些就要将她抓走。王府做事你也知道……只要抓去了,多少也要掉层皮,而惊鸿……就算她能被平安放出,她爹娘所在也是要漏出来了。那时我刚好路过,远远儿地见了她便唤她,装作是自家庄子里的丫头,凭楼家素来老实才助她脱了困。”
纪胧明点点头,这倒是最好的助人法子,风过水无痕,不像别的办法闹得人仰马翻。
“可是现下哪还有扈家这般的,既要归隐山中,为何还要将女儿外嫁呢?”
周愿叹口气,摇摇头道:
“你不知道,扈大爷……从前是我夫君的师爷。当年出了事,他作为战犯的幕僚如何还能受用,更别提别的将领对我夫君早已切齿痛恨,自也容不下他的。所以……他便只能这般远离纷扰清静度日。也是我运气好,恰好救了他的女儿。至于你说为何让惊鸿外嫁……二老担忧自己百年之后女儿无人照料,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可我的确没想到那男子这般无情无义,许是从前装得严实罢。”
二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许久,中途并没经过什么大型集市,这便一路静谧,纪胧明的心这才渐渐安定下来。
马车上早已备了干粮和水,为了不叫变质,这些个赶路用品都是以用途为先的。比如那干粮……干得直叫人难以下咽,纪胧明只能小口小口地就着水才能勉强吃下去。
可周愿与共卮却吃得轻松,二人一口接着一口,仿佛在吃什么珍馐美味一般。
发觉纪胧明疑惑的神情,周愿率先开口道:
“从前没东西吃,还吃过土呢,这不算什么。”
共卮便也接着答道:
“幼时险些饿死,有得吃我便满足了。”
纪胧明慢慢嚼着嘴里的吃食,听着这话心中没来由得心虚内疚起来。
自己和他们比起来,实在是幸福得很了。
“玄英多银器,我们进去后先去首饰铺多买些来,这身衣服太引人注目了。”
纪胧明看着三人的夜行衣,简直就像把“贼”这个字写在脸上一般,确实不能久穿。
“可我并没来得及带上银子,首饰也……”
“诶!莫慌,你慌了我是谁了么?安稳庄别的没有,银子那可是一抓一大把。”
周愿说着便缓缓拉开袖子,腕上竟挂着三四个精致手镯,有金有玉,一看便价值不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