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宅内院的草早晨被水气洗过,绿得发亮。账房重新启封,陈蔚青站在窗前,看着屋里几个老账头正围着一张摊开的图纸讨论。
这是她接手后的第一项改革:废除“固定损耗”模板制度,所有货品入库需核实实重,并引入“双人覆核”与“突击抽检”制度。同时,她调回了几位曾被冷落的老账头,许叔和王伯等人也被正式重新启用。
她越来越忙碌了,她想起一年前父亲对沈时砚说:“Uneasy lies the head that wears a crown.”
用中文来讲,就是“高处不胜寒”,她那时只是听听,没想到最后这句话没有落在沈时砚身上,而是落在了自己身上。
但她还是会忙里偷闲地与朋友们小聚,有时在街头的小店,有时在糖水铺,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在纱厂那个锅炉房。
这天他们一行人正聚在后院的小亭子里乘凉,石桌上搁着几杯还未喝尽的凉茶,蝉声在树影之间断断续续地响着。傍晚的风从墙角穿进来,吹动亭角悬着的风铃,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响。
罗简坐在廊边,手里摊着一张才买来的报纸。那张纸张略显泛黄,纸角有些卷了,似乎是被拿在手上一直看,她一直盯着中间那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穿淡金色旗袍的女子,站在上海某剧院的灯海中。她并未摆出那种惯常的“明星笑”,而是略微偏头,眉眼清冷,像一朵绽在风里的白蔷薇,反而让人移不开眼。
照片下方是一行标题:“《梦回梨园》热映,平民影后赵清茹三日三夜未眠,只为演好‘晴雯撕扇’一场戏。”
罗简像被什么绊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张脸看了很久。
“她以前住在天津那边,一家人跟人借住棚户房。”她忽然开口,声音有点低,像在跟谁念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过往,“她以前在天津唱的梅花大鼓,三毛一场。后来自己买了车票去了上海,一年唱戏,两年演戏,三年就成了电影里最当红的女角之一。”
她合上报纸,抬起头,眼神明亮得好似猛地撞上阳光。
“我想去上海。”她说。
亭中骤然一静。
那语气不是玩笑,也不是一时兴起的撒娇,而是那种藏不住的认真,好像有一颗冒着热气的石子落进井里,激起一圈圈回音。
“我不是胡说。”她坐直了身体,继续说,“你们知道吗?我看到报纸上对她的评价,说她以前唱大鼓的时候,唱到‘是墨是泪两不分明’那句的时候,眼睛都红了。但底下的人,就那么看着,连掌都不敢拍,像是怕吵了她。”
“我想试一试。”她的声音更轻了些,却更稳,“不是非得变成她,可我不想一辈子…我不想有遗憾。”
沈时砚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笑了一下,笑容带着点风霜过后的暖意:“你去,我们支持你。”
蔚青放下茶杯,静静地望着她:“你不是一时冲动?”
“不是。”罗简答得极快,语调轻得像羽毛,却毫无迟疑。
蔚青握住她的手,点点头。
这时,亭子里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向罗炽南。
他低头摆弄着手边的杯盖,那杯子已经空了很久,可他仍一圈圈地拨着,像在等一阵不会来的风。良久,他才低声说了一句:“你要走,就走吧。”
语气平平,没有反对,也没有祝福,如一扇被轻轻带上的门——没有响声,却隔绝了什么。
罗简望着他,张了张口,像是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只是轻轻把报纸叠好,像收起一张通往远方的船票,放进了怀里。
夜深了。
永丰纱厂静得像沉入水底。只有旧锅炉房的窗纸被风吹得轻轻颤了两下,像是谁轻敲过夜的门。
罗简推开门,手里捏着一条纸带。
她脚步极轻,怕惊动这间屋子过去曾燃烧过的回音。空气中仍残留着香料混着铁器的气味,她打开门,那台机器还静静地立在原处,像一个守夜的巨人,沉默又坚定。
她走过去,拿起桌子上的打孔机,准备给写满问题的纸带打孔。
她看着第一个问题。
你觉得你是否有能力做成这件事?
她手指顿住,眼前浮现的是赵清茹在银幕上含泪唱“晴雯撕扇”的那一幕。又想起黎婉芝还在南州时她们三人一同去看电影——“茜茜与皇冠”,电影结束后,她为她的两个朋友唱起电影里的那支歌,蔚青对她说:“跟电影里面一模一样”。黎婉芝伸手抱住她,对她说:“阿简,以后你一定要演电影。”
“当然!你之前不是说了吗,你想演,而且你可以的!”她回想着,婉芝当时好像是这样说的,“那就够了。”
她轻轻咬牙,打孔:“是。”
你是否愿意为这件事放弃一切?
“是。”她几乎没犹豫。那是当然。
你要做的这件事,会被你的家人所接受吗?
她想起炽南那低垂着眼、反复拨弄手上的杯子的样子,想起他的沉默。那沉默里,有太多她听不懂的东西。
“不是。”她打下了那个孔。
如果没有人理解你,你还会坚持下去吗?
“是。”
如果做这件事会让你伤害别人,你还会做吗?
她的指尖顿住了。
“但是……不会伤害别人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否。”
如果你失败了,你还会承认它是对的吗?
她忽然笑了一下,声音很小,却真切。
“是。”至少她不会后悔。
如果你必须违背某些原则才能完成它,你会接受吗?
她愣了一下。
什么是“原则”?是谁的“原则”?她不知道。
但她天真地选了:“是。”
你是否相信,这件事只能由你来做?
“是。”
如果这件事永远不会被承认,你还会去做吗?
她深吸一口气,“是。”
你愿意为这件事隐瞒你真正的想法吗?
“是。”
纸带已经打满,她把它放进机器,机器开始缓缓读入,传动轴转动的声音像心跳一样一下一下响着。
几秒后,打字机“哒”的一声,打出一句话。
只有两个字——
去做。
那字还是印得有点歪,但每一笔都很实。
罗简看着那句话,怔了几秒,然后嘴角轻轻翘起来。
她小心地将纸条抽出来,叠成一寸宽的小方块,藏进衣服口袋里。
那不是一个答案,那是一封命运写给她的信。
她站起身,轻轻抚过机器的壳体,就像感谢一个无言的朋友。
走出锅炉房时,她回头望了一眼,夜色中,屋子静默如初,风吹动门槛下的一截纸角,仿佛还在回响那两个字。
去做。
翌日清晨,阳光穿过锅炉房斑驳的窗棂洒落一地,像是昨天夜里的那场“天光大梦”从未结束。陈蔚青、沈时砚和罗炽南又在锅炉房忙里偷闲。蔚青在跟朋友们抱怨着管理陈家生意遇到的麻烦事,又问沈时砚往北平的大学寄过去的信有没有回复,什么时候兑现要给罗炽南的位置。
这时罗简拎着包,突然跳进房间里,一脸神秘地对说:“你们昨晚在干嘛呀?我可是干了一件大事!”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条,展开给大家看。纸上只印着两个字:去做。
“我昨晚去问了机器。”她语气轻快,像在说一场恶作剧,“它居然还真回我了。”
蔚青接过那张纸,怔了一瞬,低声问:“你问了什么?”
“就是…很多问题。”罗简没有细说,但大家都知道,除了去上海的事,还能有什么,“但总归,答案是‘去做’。”
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船票,晃了晃:“我已经买好船票啦,上海的船,下周一早上开。反正……就去看看嘛。”
沈时砚严肃地盯着她:“你想清楚了?”
“那当然!”她一屁股坐在木椅子上,晃着腿,“你们都在做你们觉得对的事情,我也想试试我自己的。”
她顿了顿,又看向他们三个,眼睛里有一点点亮亮的东西:“不过我会给你们写信的!要记得回我,不准谁装忙不回!”
“还有,我要上报纸啦,说不定改天你们在南州的报亭就能看到‘从锅炉房走出的新星’,你们可得捧场啊!”
她说得很快,很轻松,嘴角上扬的弧度几乎和以前一样。但说到最后,她又低了低头,小声说了一句:“……也许,我这辈子就做这一次冒险的事了。”
蔚青走过去,轻轻抱了她一下:“你不是冒险,是出发。”
沈时砚拍拍她的头顶:“带上那张纸条,它说得没错。”
罗炽南一直没有说话,他叹了一口,又抬起头对罗简挤出一个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花生糖,递给她:“信要一周写一次,到了就把地址给我,我给你寄钱。”
她接过花生糖咬了一口,嘟囔着:“还是哥对我最好——但钱你还是留着吧。”
临走前她还回头看了一眼锅炉房,笑着朝他们挥手。
“我先去做准备啦,等你们来找我——别太久!”
阳光落在她发梢上,一闪一闪,这群人青春的某一个角,开始悄悄生出离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