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结束后的南州,看上去与从前并无太大不同——街道依旧尘土飞扬,电车偶尔短暂停摆,杂货铺门前的米袋堆得高高低低,三三两两的人聚在茶摊边议论“日本投降了”的消息,树上的鸟叫的像刚刚从噩梦中醒来,还没适应阳光。
城市像一场被炮火摇撼后的旧梦,墙角裂开,路面斑驳,空气中仍残留着某种沉沉的灰尘味。但人们已经重新出门,重新挑水、卖菜、修鞋、叫卖。麻雀照样站在屋檐唱歌,孩子们追着风筝跑过破损的石板街道。和平来的那天,有人偷偷放了几挂压箱底的鞭炮,声音断断续续,像是鞭炮都怕惊动天上的先祖。
再过几日,就是中秋。
街角有个瘸腿的老艺人,在晒着太阳的墙根弹着什么,唱的却不是中秋的曲子,而是一首最近才红起来的流行曲。
“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嘴里,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恭喜恭喜……”
音调不甚准,但高亢,好似谁从废墟里抬头仰望发出的最亮的那一声。
陈蔚青站在人群里,听着,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发酸,又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城市还在,人还在。
她从人群里走出来,绕过新建起来的市场,沿着熟悉的小路,一路向东,走向那个属于过去的地方。
陈蔚青循着记忆,走到永丰纱厂旧址时,天色已经泛起淡淡的金黄。厂区的围墙早已残破,门口的铁轨上堆着枯枝败叶,像是多年未有车驶过。原本密布的厂房,有的塌了一半,有的窗户空荡,像瞪大的眼睛盯着这座城市的伤痕。
风从断壁残垣中穿过,带来一股干燥的锈味和荒草的青涩。纱机的“哐哐”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鸟叫和远处的吆喝声。她站在那片荒芜前,有那么一瞬,几乎以为自己记错了地方——直到她看见了那块藏在角落里的矮楼。
锅炉房的门被推开时,阳光正好落在旧铁皮屋顶的缝隙上,照亮了那张覆满灰尘的桌子。机器还在,只是安静地睡着,像一段被尘封的记忆。
陈蔚青踏进门,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谁。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环顾一圈,眼神掠过那台曾陪伴他们度过无数昼夜的机器。
屋子里已经有人。
沈时砚站在那儿,靠着旧桌,正整理一叠泛黄的图纸。他听见动静,抬起头——眼里先是一怔,随即是缓缓展开的笑意。
“你终于不是迟到的那个了。”陈蔚青站在门口,轻声说,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喜悦,声音像风吹过灰尘,温柔而笃定。
沈时砚一笑,还没来得及回话,她已经走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什么都没说。只是拥抱,像是确认这个人确实还在,确实站在她面前,不是广播里的喜报,不是信里的一个落款。
他笑着说:“你抱得我喘不过气了。”但眼眶却悄悄有些发红。
就在他们松开那一刻,门又被猛地推开。
“靠。”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这么早就开始煽情了?我走错片场了吧?”
罗炽南倚着门框,阳光从他背后落进来,他整个人像是从光与尘土里走出来的——晒得更黑了,瘦了一圈,头发剪得利落,穿着件褪色的粗布夹克,左手缠着一层薄薄的绷带,但眼睛还是那么亮。
“罗炽南!”陈蔚青瞪大了眼睛,第一个冲上去,拍拍他,好像在确认这个人是真实的而不是幻影,“你……你还活着!”
“你少咒我。”罗炽南被她拍得咧嘴,“我可是命硬得很。”
沈时砚也冲过去,打量他:“你有没有缺胳膊少腿?“。说完像是怕不信似的,干脆拎起他左臂,“这里怎么回事?”
“擦破点皮。”他笑嘻嘻,“小事。”
沈时砚笑着摇头:“你这个人……真是打也打不死。”
罗炽南挑眉:“这话听着倒是还中听。”
屋里气氛忽然变得欢快而杂乱,久别重逢的朋友,一边忍不住笑,一边又有点想哭。所有人都在说话,却谁也没有打断谁,像是把这几年的沉默,一股脑地补回来。
“本来南州的信就寄不出去了,香港那条路再一断…我们真的很……”蔚青没说完,声音哽咽了。
“我知道。”他顿了顿,挠了挠头,“但重要的是我现在站在这里,对吧?”
这时,一个温柔却带着清脆调侃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们三个在里面聚会,倒也没人想起我了。”
四人齐刷刷回头。
黎婉芝穿着一件白色的洋装,手里还提着一小篮点心,像是从哪场旧日宴会直接走过来,神情却一点都不像往日的清冷矜持——她笑着站在门边,眼睛湿润,声音带着一丝轻快的埋怨。
“婉芝!!好久不见”蔚青一把冲过去,给了她一个拥抱,接着上下打量着她,“你怎么打扮得像要去看戏?”
“我本来就是看戏的。”黎婉芝也笑,一只手揽住她的肩,“看你们这些人,从生离走到死别,又走回来。”
沈时砚接过她手里的点心篮:“你从哪买的蛋黄酥?我闻到了。”
“香港街头最后一家南州铺子,我提前让人做的。”黎婉芝一边走进来一边说道,“我说了,重聚要有仪式感。”
于是四人围坐在旧桌边,仿佛时间从未间断。锅炉房旧得不像话,椅子腿还会吱呀作响,墙角的灰尘也还是没打扫干净,但空气里飘起的,是蛋黄酥和陈年机油混合的味道,熟悉得像梦里那年夏天。
“你们谁想到我们真的还能在这儿再见面?”沈时砚问。
“我一直在想。”陈蔚青轻声说,“就是不知道是哪一年。”
“我以为我会先死。”罗炽南咧嘴,“结果我还是命硬。”
“我是活着回来啦,”黎婉芝笑着看他们,“但我还等着你们谁来采访我,写‘战时欧洲见闻录’。”
沈时砚叹了口气:“写你?我们先写写我们自己吧。”
“或者。”蔚青轻声说,“写写我们那台机器。”
风穿过窗缝,摇动那挂在墙上的旧布旗。外头春光明媚,工厂的老铁轨上落了一地光斑。几只麻雀站在窗边叫唤,好像也想来听听人类的久别重逢。
他们就这样在锅炉房里,笑着说着,像什么都没变,又什么都变了。
阳光斜斜地落进锅炉房,把他们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机器静静躺在那里,像在倾听,像在等待下一个问题。
就在众人笑声最响的一刻,锅炉房的门又一次被推开。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微响,不算突兀,却清晰得仿佛专为某个注定要来的时刻准备。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过去。
站在门口的人穿着一件灰色中山装,肩膀略显瘦削,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几乎透明。他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才到这里,气息有些微乱,眉间却一如从前那般温和。
一瞬间,空气仿佛都被抽空了。没有人先开口,他们只是盯着他,眼神一寸寸从他脸上的岁月扫过,从他越来越深的法令纹,越来越重的微笑纹理中,认出了那个曾在教室窗边、在糖水铺,陪他们走过整个青春的“大人”。
“怎么,”他轻轻笑了笑,嗓音带着一点沙哑,“都长大了?”
那一刻,没人再忍得住。
蔚青第一个扑上去,像个失而复得的孩子,抱住了他。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婉芝笑着,但眼泪早已滑下眼角:“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我不知道。”梁悯初轻声说,“但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回来这里。”
沈时砚走过去,笑着扶住他另一边的肩膀:“梁老师,你头发白了。”
罗炽南也默默走过来,站在他们身边。他没说话,只是很轻地拍了拍梁悯初的背,像是在确认,这是真的,不是梦。
锅炉房里光线昏旧,但落在他们身上的那束阳光却是那么亮,连梁悯初眼角的皱纹也被镀上了淡淡的金边。
外头风吹过,卷起一地落叶。
阳光斜斜地照在那台旧机器上,那是一台早已停止运转的机器,但它没有坏,它从来都没有坏,它只是沉睡了很久很久。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