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恩定了定神，神像分明没有半分变化，好似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远处的身影低笑一声，“现在居然还有年轻人会来这里吗？”

    三人对望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他从阴影里走出，洛恩只能从他考究的丝绸衬衣上的花纹推测出这一身应该比艾斯家族二少爷的还要名贵许多。

    皮鞋踩在碎石之上，他的手杖轻叩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二，三，四。”神殿之内的年长者叹了口气，“这样的话，你们可进不来。”

    他抬起手，手杖重重地击在地面上，只能听到一阵玻璃的破碎声，眼前的神殿却没有任何变化，依旧盛大且荒芜。

    “请进，原谅我没有下午茶可以款待你们。”他礼貌地发出了邀请。

    “感激不尽。”洛恩客气地说道，“但是我听说神殿中只有总人数在三的倍数时才会开启。”

    “是的。3在神秘学领域里是很有意思的数字，于炼金术和魔法理论中都象征着稳固。”儒雅的年长者语气柔和，神殿在这一刻成了大学的课堂，“此处阵法布置得匆忙，便直接选择了以三为基点，省却了很多调整的麻烦。”

    他半回过身，仰头看着破败的神像，话里满是虔诚的崇敬，“感谢神明的眷顾，允准我的冒犯，让我得以改变此处的魔法阵。”

    洛恩缓缓道：“您慷慨的解答让我受益匪浅。”

    学生A和学生B面面相觑。

    年长者沉吟片刻，“既然你们知晓此地的规则，为什么会选择四位一同来访呢？”

    埃迦尔眯了眯眼，尾巴微微勾起。

    这个人看出来了？

    他依旧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成为一只猫。

    即使洛恩并未明说，她与自己之间却有一条明确的界限。令他奇怪的是，她好像对这个世界的一切极为陌生，也不怎么喜欢酒馆，仿佛有什么人在逼迫她去经营。

    而她自然也信任不了出现在酒馆里的自己，埃迦尔更不可能去与她开诚布公。

    但这并不代表眼前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是什么可以寻求帮助的存在。

    可惜，若他不是这副样子，不论是此处神殿的阵法，还是这个人，对他都不是棘手的事情。

    “我以为这只是一只白猫。”洛恩看了眼他，谨慎地回答。

    年长者失笑，“是的，他当然是一只可爱的白猫。”

    埃迦尔不知该说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不论是自负灵慧的人类，还是寻常的猫狗虫蚁，慈悲的神明会称量每一碟灵魂的重量。”年长者说道，“达到0.48磅就可以看作是生命。一般而言，猫与狗都会符合标准。”

    洛恩不太明白他的用词，年长者却认为自己解释的已足够明晰。

    但为什么地下城的黄金眼不认可这只白猫的存在？

    她看向白猫，白猫也看向她。

    两人大眼瞪小眼，都对彼此感到莫名其妙。

    不管年长者什么身份，学生A都不可能放弃进入神殿的机会。

    这关乎他的毕业问题！

    年长者悠悠地在三人一猫旁踱步，直到听闻他们是为了巴希尔草来的，学生A还能把对月神的祝颂词倒背如流，才略有些不赞同地开口：“这是对神明的亵渎。”

    学生A不解：“为什么？我的古狼人语……”学得不标准吗？

    话还没说完，几人的脚下忽然震动起来。学生A没站稳，狠狠地跌坐在地上。洛恩扶住最近的石柱，白猫扶住洛恩，一人一猫勉强稳住身形。

    年长者手杖都没抖一下，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学生B离他比较近，受他庇护，竟也没晃半分。

    足足过了一分钟的时间，地震才停了下来。

    洛恩缓了缓神，忽然想到了学生B手中的地图。

    刚刚的震动来自东南方向。

    那是遗迹的方向。

    学生A忙从地上爬起，和学生B两人都意识到了这个，惊愕地张大嘴巴，不知道遗迹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几乎同时，天上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卷舒聚散，几人脸上的光影荡开，明灭不定，地上的影子一点点偏转，像时钟表盘上绕圈走的秒针，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

    前一刻还是午后，这一刻天空却忽然昏暗下来。

    黄昏快要降临了。

    “不不不，这怎么可能？应该还有两个小时才……”学生A一下成了结巴，忽然想到什么，忙跑去神像之下，看着在清风下轻轻摇曳的巴希尔花松了口气。

    洁白似雪的花瓣泛着羊脂玉般的光泽，它是最适合供奉月神的祭礼。

    年长者随意地往遗迹的方向看了眼，又很快收回视线，只是有些感慨地说道：“它很久没被人吵醒过了，还在哇哇大哭呢。”

    洛恩豁然抬眼。

    他并不在意学生B和洛恩凝重的神情，自顾自地垂着眼像断头神像走去，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吟游诗人的咏唱：

    “我慈悲的王上，

    祂常怀怜悯，

    祂从来宽仁。

    我该如何祈求您的原谅，

    又该如何诉说您的过往？”

    黄昏彻底降临了。

    残阳最后的薄光穿透斑驳的云际，抚过神殿褪色彩绘墙上的积灰，为月神神像的裙角添上几分瑰丽的艳色。

    洛恩小心地走进神殿，终于看到了角落里滚落的神像头颅，呼吸不受控制地屏住。

    沾了灰尘的月神双眼静静地阖上，好似不忍看这多生坎坷的世间。

    大理石雕刻的面纱上每一分轻薄的褶皱都惟妙惟肖，哪怕看不清其下的面容，却也不敢多生遐想——祂悲悯、仁慈，却又执掌生杀予夺之权。

    年长者的手杖蓦地摔在地上，洛恩亲眼看着他的头颅忽然从脖颈处断裂，咕噜咕噜滚到月神的大理石头旁边，最后一刻定格在脸上的表情依旧是谦卑的恭敬。

    断裂处的鲜血却仿佛冻结，没有一滴喷洒出来落在地上，玷污他的神明，或者说是王上的殿堂。

    没有任何人尖叫，惊骇之下只余一片死寂的沉默。

    不对，气味不对。

    埃迦尔在洛恩肩头矮下身子，摩挲着尖牙。

    洛恩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感谢一下学生时代里神出鬼没的班主任，和总是从背后突然出现的上司。多亏了他们，才培养出自己绝佳的听力。

    她从没觉得自己耳朵这么好过，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四周响起的窸窸窣窣声音似是攀附在她的耳蜗上，让她的喘息都开始颤抖，双脚仿佛粘在地面，整个人动弹不得。

    碎金色的辉光穿过古老的拱门，透过破裂的玻璃窗，三人一猫渺小的如同地下城青铜门上虔诚的信徒。

    光照不到的地方里，亮起一丛丛月光般的眼，密密麻麻的挂在狭小的角落里。

    洛恩深吸一口气，右手紧紧握起匕首，却被学生B轻轻按住。

    “快点，巴希尔花，仪式！”学生B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以现在这个天黑的速度……她狠狠闭了闭眼，没问题，来得及。

    学生A明白了她的意思，低头念起祝颂词。

    “这里毕竟是神殿，哪怕它已经废弃。”学生B对着洛恩低声解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从牙缝里尽力挤出来的。作为魔法植物学系的学生，她和学生A都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奇怪的事情。

    尽量避开森林里的魔法生物，是所有魔法植物学系的学生的第一课。

    你永远不知道它们身上背负了什么样的诅咒，永远让人防不胜防。

    如果真到不得已的时候，记得先向神明祈求帮助。

    学生B尽量平稳地说服自己：“等他念完祝颂词吧，如果运气好的话，月神会护佑我们的。”

    在神秘学领域里，月神与光明神都算得上是好说话的神明，祂们对祷告者的虔诚并没有太难以企及的要求。

    这里刚好有巴希尔花布置仪式，比起人类更多仰赖的光明神，月神的成功率会更高一些，只希望祂能听到学生A的祈求。

    冷汗顺着额间往下坠，学生A的喉咙干涩的发疼，他只略略睁开眼扫了扫周围，便又坚决地合上双目，尽力把祝颂词和末尾的祈祷念得更加清晰。

    这是洛恩第一次见到正规的魔法仪式。

    学生A半跪在地上，衣袖微振，柔和的白光在他脚下显出，似流水般绘出外圈月亮盈亏图样。

    作为魔法植物学系的学生，他和学生B其实都没有太高的魔法灵性。

    巴希尔花随着庄严而肃穆的祷告声有节律地晃动着，沉静的浅香似一缕正正好的清风缓缓氤氲。

    洛恩、学生B还有无数双眼睛，谁都没有动弹一下，无声地对峙着。

    它们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

    直到最后一字落定，脚下的法阵终于完成，如捧雪般的白花从茎上飘落到学生A的掌心，他激动地睁开双眼，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咔擦。

    法阵裂出蛛丝般的纹样，在惊骇的目光中寸寸碎裂。

    所有人的脸色在瞬间僵硬。

    月神没有回应学生A。

    眼睛们终于等不及了，争先恐后地从黑暗里钻出。

    原来是蝙蝠。

    无数只蝙蝠尖嚎着扑下，纤薄的骨翼遮蔽住本就黯淡的霞光。

    “快逃！”

    学生B从随身带着的小包里抢出一个药瓶，向蝙蝠袭来的位置砸去。

    晶莹如碎钻的香粉在空中炸开，蝙蝠们有序地往旁边散开，挣脱开甜腻的香气，又在下一刻俯身冲来。

    几人没有任何停留，忙向神殿之外跑去。

    殿门却已经成了蝙蝠的窠臼，白亮的眼像一颗颗肥软的虫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