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 九

    日头偏西,远山如黛,与天空中的余辉相映成趣。大隐寺的屋檐铺上一层暖黄色的薄纱,悠然的钟声响彻山林,暮色如一副美丽的画卷。

    两排参天的大树之下,一袭圆领锦袍的清冷贵公子与身形矫健的黑袍男子相对而立。

    “程将军有事?”苏子锐脸色淡漠,连语调也不再有波澜。

    程盛脸上神色被大胡子掩去了大半,唯有一双精光炯然的眸子露出几分武将的气势,“最近朝中为了大人失踪的事闹得不可开交,没想到苏大人竟藏身于大隐寺中。相信苏老得知大人安好,必定欣喜若狂。”

    他是不在京城,但好歹为将多年,对朝廷动态不算一无所知。尤其是,苏清都借着独子失踪的事掀起了偌大的风浪。

    苏子锐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仿佛他方才说得不过是寻常问候,“本官身负皇命,恕不能对将军直言。今日之事,还请将军莫要对外人言。”

    难怪都说刑部的官员狡猾,一个皇命,一个外人,轻易把程盛想要拿捏对方把柄的心思熄灭。这样的人绝不会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客房,既然一直没找上门,就是肯定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插手这事。

    想起早些年在西北的经历,程盛脸色微变,他本身也不愿意跟这个人打交道。只是……

    “程将军为何会在大隐寺?我依稀记得,程将军是半年前从西北调回京城,可回京后却一直没到任,可是有什么问题?”苏子锐确实早就知晓程盛在扬州,但对方意图明显不在他所查的事上,相安无事是最好。只可惜如今装没看到也不成,方才那混乱,明显眼前的人对阿若身边的那个姑娘有些在意。

    程盛目光微动,神色有些黯然,“本应到职的,只家母病中,心结未解。宁将军仁慈,上书请求今上允我一年时间,陪母亲寻我那失踪多年的妹妹。”

    黑眸闪过了然,苏子锐在西北曾听说程盛有一个小妹十多年前就走丢了,当时镇远军还曾派人帮忙寻过,不过很快程家就放弃了。

    那些年边境山寨匪寇横行,孩子走丢的何止程家?小姑娘流落在外只怕也是凶多吉少,而且……当年苏子锐曾跟宁家因山寨剿灭之机组织官民复查丢失孩子的人家,但程家并不在其中。那时候没见他这般积极去寻,时隔多年却又一副不放弃的样子确实也教人奇怪。

    讽刺的意味藏在清冷的眸底,苏子锐懒得去探究别人的家事,只淡淡地道,“原是如此,程将军有此孝心,相信必定能有好消息。”

    程盛莫名地郁闷,他听得出对方的讽刺,但这人说话从来如此,而他家的事也无法跟外人诉说,只能生扛下来。

    既然彼此都有秘密,那就各不相干吧。程盛眨眨眼,眉宇略见局促,忍不住搔搔头,“那啥,苏大人你怎么跟他们那么熟?”

    其他人不知道,但那个一元大师整天高深莫测的,言语爱引经据典又似是而非,但方才看他跟苏子锐说话竟是一点也没啰嗦,反而有些放肆。

    苏子锐显然没料到对方为难半响就问了这个问题,一时间啼笑皆非。见他问得认真,苏子锐也只能提醒一下免得他得罪了那几个人来拖自己后腿,“你方才也是不妥,纵然心急也不能苛责别人……”

    话未说完,一抹棕色身影飞快地从寝居拱门掠过。苏子锐两人眉眼一凛,身形暴闪,顷刻间已迫近。

    来人料不到两人动作如此迅猛,下意识挥掌,掌风才动,剑光与银枪的寒光已骤闪。惊惧之下来人猛地抬头,撞入一双诧异的黑眸。

    “白勇?”苏子锐心念急转,撤剑换以掌一拍,把人震离银枪。来人重重地跌落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翻身,胸口已凌空被揪起,强行落入对方手中。

    “果真是你!”冷眸一厉,苏子锐手腕轻转,森寒剑光划破空气。

    被他死死揪紧的人一身棕色僧袍,光溜溜的头顶有两点戒疤,那惊骇的面容赫然是京城赌坊的白勇。只见他脸色大变,狠狠地挣扎脱身,“不是我!”

    “苏大人慎行!”程盛不知内情,看到他动了杀心,连忙喝止。他在大隐寺数月,也是见过这名僧人的,只不知两人有何过节。

    “刑部缉拿逃犯,闲人莫管。”

    白勇一听,奋力反抗。拉扯中,他胸口的僧袍哧啦一声被撕裂,整个人往后跌去。苏子锐手上一松,胸膛之上,被划下数道疤痕的猛虎纹身就这样撞入他眼中。

    哀嚎,求饶,血染的一切,以及那种深刻的耻辱与愤恨骤然于平静的眸底爆发,浑身的经脉沸腾,剑气汹涌而凌厉,在顷刻间朝地上的人而去。

    “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银枪与弯刀同时刺在地上,堪堪挡下了那一柄长剑。同一时间,地上的白勇被人揪着后衣领被一把拉走。

    “苏大人!”程盛低喝道,猝不及防地撞入那双流转着疯狂杀意的寒眸,心下一颤。

    秦治与一元脸色凝重,眼中略带狐疑。

    “苏疯?”阿若才赶过来便看到一团混乱,下意识地唤道。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人毫不掩饰的杀意,哪怕在司州那时也没有此刻疯狂。

    诧异带着担忧的嗓音从边上响起,理智如有意识般霎时回笼,苏子锐轻合眼,胸腹间一阵剧痛,毫无征兆地喷出一口血。然后,他看到那个姑娘脸色大变地朝他而来。

    她眉间的急色与眸中的泪光让他刹那间晃神,神智清明间汹涌的内劲在五脏六腑乱窜,苏子锐勉力忍下喉间的腥甜,放任自己靠在她单薄的肩上。一缕极浅的桃香萦绕身边,激烈的恨意慢慢平复,寒眸低垂,所有的杀意收拢在眸底,脸色越发的惨白。

    “苏疯,你怎么了?别吓我啊……”阿若跟秦治险险地扶着他,本能地想看向一元,但莫名的危机感骤然狂袭,她脊背一寒,担忧地抬头看着那张惨白的俊容。

    “宋大夫让你别动内力你是没听到吗?”秦治皱着眉看他毫不客气地把大半力往自己身上靠过来。

    苏子锐寒眸轻眯,扶着她的手站稳了,轻轻擦了擦嘴角的血,才放下持剑的手,冷冷地看向挡在白勇身前的一元,“窝藏朝廷逃犯,一元大师好勇气。”

    白勇自知给师傅惹了麻烦,脸色苍白,微低着头合掌。

    一元忍下心中想把某人扯过来狠揍一顿的冲动,面无表情地竖掌,“贫僧不知大人所言是何人,只我大隐寺中无要犯,只有已超脱红尘皈依我佛的玄清。”

    窝藏这种事,他要不先看看自己?再说白勇在京所犯之事并不算死罪,不过是个逃犯居然这般紧张……一元双目淡漠地看着眼前情绪罕见明显起伏的人,心下越发疑惑。

    “你可知此人是凉州猛虎寨的余孽,猛虎寨作恶多端,所出之人均为大奸大恶,朝廷早在剿灭之时便已明文凡寨中人必杀之。”程盛紧蹙着眉,不赞同地望向两个僧人。

    那个熟悉的名字出口,一元与阿若俱是微颤,却反应极快地冷静,一元纹风不动,眉眼淡漠,脸上依然是那副高深莫测的神情,“我佛慈悲,放下屠刀之人若能真心悔过,佛门自不会推拒门外。”

    “做了那么多坏事,若悔过便能被佛门接纳,那佛门也太纵容了。一句放下屠刀便前尘勾销,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程盛沉声道。

    他素来不信佛,更讨厌这些讲不通的秃头,当年猛虎寨在西北肆虐多时,无数百姓受苦,上百男童惨遭折辱,多少户人家破碎,如今一句悔过若能脱罪,那些无辜枉死的百姓算什么?

    “便是入刑狱,他罪不至死,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关押罢了。玄清在猛虎寨时年岁尚小,不曾亲手做过施主所说的那些险恶之事。而在京城……他在之前的案件中也确实帮苏大人不少,为那几个婴儿争取了时间。如今他真心悔过,甘愿于佛前赎罪,每日苦行侍奉佛祖,贫僧自无阻拦之意。”一元冷淡地道,心下不止一次把那个专门给他惹麻烦的人骂上千遍。

    “一元大师,你对之前他所做之事,也挺清楚啊。”苏子锐目光泛冷,嘲弄地道。

    白勇逃出京城后,刑部曾派人截查,却一无所获,没想到竟藏于扬州。眼前的僧人明显对白勇的过往清晰,却依然收入门下,可见对律法并不重视。这样的人,凭什么做着大隐寺的名僧?

    两人隐隐对峙着,秦治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从方才便不发一语,低着头的阿若。受不了这种紧绷的气氛,他悄然碰了碰阿若的手肘。

    猛虎寨……阿若眼皮一跳,咬牙抬头,冷不丁望进一双深邃探究的黑眸,吓得她差点破防,阴森的寒意从脊背爬升。

    “苏,苏疯,那个……猛虎寨不是已被屠了吗?白,玄清虽出身那里,但要说大奸大恶,他真算不上。一元他也是慈悲为怀……”

    卧槽,这眼神好可怕,她说不下去了。

    苏子锐半阖着眼帘,看不出其中思绪,“你知道猛虎寨?”

    “呃,”阿若扶着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轻动一下,压下向一元求助的冲动,气弱地轻道,“不是你们刚才提起的嘛……还有,我也曾在西北几年,自然听过猛虎寨被屠寨的事。”

    “哦?”苏子锐冷冷地哼了声,低头朝她露了个极轻的微笑,“那你可知道……屠了猛虎寨的人,正是我。”

    猛地抬头,阿若难言震惊。她是听老蔡提过他在西北干过大事,但她完全不敢把他和猛虎寨当年的事关联。那时候她……

    张了张唇,阿若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

    “怕么?”苏子锐话未说完,喉头涌起一抹腥甜,压不住地吐了口血。

    “苏疯!”阿若惊骇地看向一元,后者一把拉过他的手腕,眉头紧蹙。

    “苏大人,你的伤不宜动内力,你……”一元蓦地一噎,他想起方才让阿若去找人帮忙的事了。刚跟人硬刚了一下的僧人难得地有点心虚,“先进去吧,之前那大夫留了药丸,赶紧服下。阿若,把人带进去。”

    卧槽,这是要她打前锋的节奏吗?她不想啊……阿若看向秦治。

    秦治完全无视了她的求救,拉着程盛解释白勇的问题,眼下已够乱了,他不想再惹麻烦。至于这两只……救人救得那么随意,如今就受着吧。

    他忙得很,还得去找下落不明的彩心和那失踪几日的林雅。

    阿若抿了抿唇,认命地扶着人转身,一时间都不知道是他的手冷还是她的。

    “大胡子,我问你,你可认识两淮盐运使林大人家的三姑娘?”眼看着人离开,秦治才换了个问题。

    他们本来是折返问林雅的事,没想到竟看到两人对玄清出手。

    秦治当然知道玄清的底细,只是好友决定要做的事他也不反对就是了。

    “我母亲与林夫人有些远亲。怎么了?”程盛有些意外他问及此事。

    “阿若曾见你们在街上交谈,你那天可有发现她有何异样?”秦治眉眼一亮,连忙问道。

    程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细想当日的情况。他母亲因当年小妹走失的事与林夫人交恶,此次来到扬州也没想过上门,只是那日在街上偶遇林雅,她主动上前相认。只是那日也不过短暂交谈,她胆子极小又怕人,要不是对程家有愧,估计也不会强迫自己上前。

    “没有,她本人话不多,也就打了个招呼,问了些鬼市的趣闻。”程盛摇了摇头。

    听起来没什么问题。秦治也不失望,微微一笑,“多谢将军。那就不打扰了。”

    “等等,”这些江湖人都这般来去如风吗?程盛见他干脆地转身就走,连忙喊道,“如有彩心姑娘的消息,劳烦告知一声。我也会在这附近查看。”

    秦治不意外他的打算,爽快地点点头。多一个助力,他怎么可能拒绝?

    忧心彩心的安危,实在无力应对苏子锐探究的目光和过于锐利的问题,阿若把人送回房看着他服下药后便寻了理由溜了。

    苏子锐没有留人,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看着外头的白墙,直到那片昏黄的光影慢慢变小,最后归入昏暗。

    “大人,”北里无声息地跃入房中,恭敬地行了个礼,“基本可以确定,菜心姑娘应该还在山中。可是这山里头,有点怪异。”

    大隐寺之外,他们都留了人,只可惜那些黑衣人应该是乔装为香客上山,并没有引起他们注意。但事发后一元大师曾追上去,那些人没时间换装,所以他们大概率还在山中。只是这座山有些奇怪,他们的人进去后基本只在同一块地方打转,而随着时辰不同,打转的地方也不同。

    “你能确定的事,白焰帮也能。估计已确定了地点,今夜他们便会上山寻人。”

    宁彩心是秦家的人,他们不会多等一晚。就算秦家想等,那个姑娘也不会等。

    “陈老的丹药只能让你维持一段时间,今天又动了内力,大人,你的伤……”北里看他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忍不住关心道。

    苏子锐抬手摆了摆,眸色阴冷,“不碍事。”

    中毒是实打实,但也并非影响太大。更何况,今夜怕也是不得安宁。

    “白勇之事,是属下失职。”北里先前曾暗查过大隐寺的僧人,没发现这个熟人,对自己的疏忽他确实羞愧。若白勇是敌人,那大人的安危甚至整个局面都得打乱。

    苏子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姑娘扶着他的时候,反应很奇怪,仿佛极紧张般,指尖都泛着寒意。不但是她,还有一元,尤其是谈及猛虎寨时,两人甚至没有眼神交接。

    从被围攻到宁彩心出事,她第一时间都是看向一元,证明此人是她最信任之人。如今这反应,太过刻意,所以可疑。

    只是……猛虎寨当年是被他亲手屠尽的,不可能有漏网之鱼,除非,那个人说谎了。齐家是蜀中大族,猛虎寨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她跟猛虎寨怎么也不可能相关……

    那么,她在慌什么?

    “北里,我要见一个人。”修长的指节慢慢收拢,握成拳,苏子锐目光清冷坚定。

    “谁?”

    “扬州南边福田县的知县,景澜。”

    北里微讶,“前凉州通判?”

    他知道此人,是个脑子特别好的年轻人,当年在剿灭猛虎寨作为内应立下大功,后被苏清使人举荐为凉州官员,不过几年便爬上通判的位子,本应官运亨通。只四年前景澜不知道为何得罪了定北侯,没多久便被算计贬了官,随后更失了音讯。听大人的口吻,此人如今是福田知县?他什么时候起复了?

    “告诉他,故友来访。”苏子锐偏过头,轻轻勾唇一笑,温润的眉眼在刚洒落的月华中柔和优雅,一派翩翩公子的姿态。

    北里心下一凛,连忙低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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