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山林间仿若披上一层轻纱。风轻轻吹过,带着山间的清新和夜的凉意,仿佛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只有间或悠悠飞过的萤火虫带来一丝生气。
树丛忽然沙沙作响,细微的脚步声断断续续,黑影飞快地掠过树林,轻巧得几乎没有引起林中生物的注意。片刻后,哗啦啦的水声随着距离越近越发清晰。
飞流而下的瀑布因微弱的月光泛起丝丝亮光,瀑布之下是尖锐的岩石,水流冲击岩石的声响几乎掩盖了周边的所有声音。从湿漉漉的边沿而入,瀑布的后面竟别有洞天。
蓦地,一抹火把燃起,照亮了洞中的一切。半蒙着脸的男子穿着黑色劲装,露出的一双眼狭长带狠。他一把扯下湿透的头巾,语气愤然地对同伴道,“有人上山了,带着火把。再不找路离开,他们迟早找到这里。”
领头的人紧皱着眉,一开始往山间跑不过是因为山中林密好藏身,他们也确实仗着地形甩开了追踪而来的人。只是没想到这山里头有些诡异,他们绕了半天也没找到下山的路,眼神暗沉地落在一边被绑着的姑娘身上。
发丝凌乱的姑娘被绑着手脚,口中塞着布快,唯有一双秋水剪瞳盈满恐惧,清丽的面容苍白一片,正是被抓走的彩心。
彩心瑟缩着贴近背后的洞壁,水汽从后背蔓延,冷得她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火把很快熄灭,她警惕着黑暗的四周,无边的恐惧让她全身紧绷,宛如惊弓之鸟。
绑她来的人并没有欺凌她,也没有问什么,仿佛只是纯粹绑人而已。只是几个时辰下来,她从心慌到惊惧,又冷又累。
洞中细微的交谈声蓦地停下,只剩下水流冲击的声音,空气仿佛凝结一般。
半响后,银光骤然闪动,兵器相接的声音掩盖了水声,近得彩心几乎能感受到那抹凌厉的气流划过她的发丝,骇得她蜷缩着身子躲在一边。
忽然间,一种极细微的声音在短兵相接中格外清晰,随后一阵暖意靠近。然后,她的肩膀被人碰触。惊惧之下,她险些失声尖叫,猛地回过头来,脸色惨白如纸。
“菜心!”熟悉得让人想哭的嗓音响在耳边,火把燃起,入目的面容柔润秀雅,彩心恍惚了一下,猛地激动起来,被塞着布块的嘴不断发出嗯嗯的声响。
圆润的眸子突然暴睁,蹲在她身前的阿若反应极快地抱着她侧翻,下一秒她们靠着的洞壁已被横刀砍下,被打碎的石块四溅。
“阿若,快带她走!”秦治把弯刀舞得飞快,飞身拦在她们身前。洞内空间有限,有她们在他顾忌着无法放开手脚。
口中的布块被拿走,彩心才看到不大的洞里头,秦治和那个大胡子正跟三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阿若……”
“别说话,我们先出去!”阿若抱扶着彩心,窥着他们打斗的空隙就要往外冲。才动了身势,她的衣角便被彩心撞了下,“怎么了?走不动吗?我背你!”
“有人……”牙臼酸疼的彩心牵强地动了动唇,双手还被束缚在背后,她下巴往洞的更里面抬了抬。
阿若抬眸望过去,脸色大变,“林雅?”
洞壁延伸更里头的暗处,蜷缩着一个娇小的身影,靠着石壁的脸蛋没有一丝血色,正是失踪好几日的林雅。
“磨蹭什么啊!”秦治一时不擦被踢了胸腹,回头看到那两个女人还在那站着,气得大骂。
不行,她的力气带不走两个人。阿若看了眼那边,狠下心张手搂紧彩心跑向瀑布,足尖用力一踩岩石,两人就这样从倾斜而下的水流中破水而出。
“啊——”彩心被水流打了个透心凉,张眼便看到自己悬空在潭水上方,下一瞬整个人就要往下掉,吓得失声大叫。
蓦地,腰间一紧,粗实的蔓藤在刹那间缠上她的腰,连带着抱紧她的阿若一起往一边岩壁撞过去。
“疼……”哪怕有一些青苔和草垫着,两人还是不可避免地撞疼了脸和肩膀。
彩心吃了地张开眼,看着阿若那张跟她一样疼得龇牙咧嘴的脸,有点委屈,“怎么这石头那么硬啊。”
“可能因为这也算悬崖吧。”娘的,要不是太高她宁愿跳下水。阿若抱着彩心,腾出手给她解手上的麻绳。
很快,上方放下一条粗绳,阿若眉色一喜,伸手勾过来。蔓藤难以支撑两人的重量,还好白焰帮的兄弟们给力。
“当心!”一元的嗓音忽然从上方传来,带着惊怒。
大脑灵光一闪,阿若跟彩心两人同时脚撑岩壁,整个人荡到一边。才跃开,岩壁上已插着两支黑色的羽箭。紧接着,拉弓的声响清晰传来,阿若两人不受控制地往中间荡回。
阿若回头,箭刃已迫近。来不及细想,她探手把撞过来的彩心护在怀中。
尖锐的刺痛从右后肩传开,本就使得不顺的左手无力地一松,阿若整个人往下掉。
“阿若——”彩心凄厉的尖叫,瞳仁里头那个身影连伸手都没有地跌下去。
水雾袅绕,被岩石溅开的水花星星点点撞入眼眸,视线从彩心惊惧的面容切换为漆黑一片的夜空,所有声音被尖锐的耳鸣掩盖,失重的感觉让阿若想起了许久许久前坐过的过山车。那些久远的回忆碎片如水滴在地上,四处溅落,那些荒唐、从来不敢细想的念头顿时涌上。
在这个随便能领便当的世界活到现在,还真不容易啊……明明为了稳妥,已经安排了可靠的人在外面埋伏了,怎么还是被人逮到机会发箭?
一元和苏大人今晚有点失水准啊……
不过,要是掉下去,就能回到一切开始之前,好像也可以接受。
绳索划破空气和水花,瞬息间缠上她的腰,一道力往上,减弱了她下坠的冲力。阿若乍然回过神,原本漆黑的夜空中那人如大鹏展翅般飞跃而出,向她而来。
等等,他的伤……不对,他水性还没她好!
哪怕有绳索的减缓,入水的撞击力还是让阿若一阵头晕,后肩的箭在水压下刺深了两分,疼得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个世界是不值得留恋,但能不能让她安详地去?
手腕一紧,阿若猛地睁大眼,直愣愣地被扯进一副在寒潭中透着微温的胸膛。她傻傻地吐了口气,冒出水圈之后,入目的是苏子锐含怒的面容。
又冷又痛,还要遭受某人的眼刀,阿若深觉自己是今晚最惨的那个。
“我以为你来世想当猪而已,没想到今生你已有猪的脑子。”苏子锐冷眸泛着不掩饰的嘲讽,毫不客气地斥责着横抱在怀中的姑娘。
话说得狠,然唯有他知晓心脏骤然一缩有多突兀,多痛。看着箭锋刺进她肩膀的瞬间,他生平第一次连呼吸都忘记了。那个纤细的身影就这样放开抓着藤蔓的手,无声无息地跌落,他身法再快都无法抓住她一片衣角……
无人知晓那一刻他有多慌。
阿若无力抬手抽他,连眼皮都只是强撑着,摆烂般低喃,“你……要骂就赶紧骂吧,不然等我死了你就只能鞭尸泄愤了。”
她靠在他胸前,耳边是沉重而杂乱的咚咚响,一定是耳朵入了水,耳鸣还没好转。
苏子锐把人轻放在潭边的石块上,低头查看她的伤势,眸底满是杀意,“想死没那么容易。”
他的口吻又冷又讽,还带着点压抑的怒意,但触碰她伤口的手却极轻柔,让她忍不住放松了一直紧绷的神经,头靠在他肩膀。
抬眸看到近在眼前的人,乌发有些凌乱,几缕湿发贴在颊边,犹带水珠的面庞极为清俊,可惜紧抿的唇与凌厉的寒眸让他少了几分温润。
明明笑起来还挺人模狗样的……
猛地一阵剧痛,阿若顿时睁大了眼狠狠地瞪着他,怒极却只能发出低吼,“苏疯你个混蛋!”
要死了,这个现世阎王趁她不备给她把箭拔出来了,生拔!
剧烈的痛席卷她所有神智,眼前一阵发黑,连后肩紧接着一阵凉意也没发觉,牙根咬得使劲,再也不能吐出半句话。
苏子锐没理会她粗野的话,细看了一下箭头。果然有毒,还好他已然熟悉且有准备,马上就能解。他的手紧按着她的后肩,掌下的帕子慢慢被血浸湿,红色迅速覆盖了帕上药膏的颜色。
怀中的姑娘柔若无骨,全靠他手搂着才没瘫软在地,那惨白的脸色看得他一阵燥郁。杂乱无章地跳动的心脏仿佛被紧紧拉扯般,痛得陌生。
“苏……我要是死了,给我烧多点纸……我一定亲自回来谢你……”气若游丝的阿若顽强地表达她的愤恨。
“有那口气死回来还不如留着把那放冷箭的人捉出来。”苏子锐探手向她的手腕,眼底微沉。
“没气……了。”阿若几乎是瘫在他怀中,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我脆弱的身体……跟不上强大的灵魂……”
让她死吧,一了百了。
杂乱的脚步声很快传来,苏子锐抬头,一行人朝这里跑过来,为首的是一个青色衣裙的英气女子,她身后跟着数名白焰帮的人。
“语姑娘!”女子看到他怀中脸色惨白几近昏迷的姑娘,吓得脸色大变。
把人交给对方,苏子锐扫了眼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抬手掐了掐,还是苍白。
英气女子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以披风把人护紧。
苏子锐冷冷瞥了一眼,“乖乖候着,给你报仇去。”
才抬步,便发觉袖子被人轻扯,他垂眸。那无力的指尖不等他抽出来便乏力垂下,轻得几近不可闻的声音需要凝神才听得到,“你的伤……”
嗤意掠过眸底,“比你,还算多了口气。”
切……
鉴于他不打招呼就拔了她的箭,阿若决定不告诉他这山林间有师兄之前一时无聊布下的阵法。反正,苏阎王是万能的嘛……区区阵法,轻松拿下。
“语姑娘,此人……挺可怕的。”方才那眼神与一身的气势,哪怕是混迹江湖多年也觉得恐惧。
这座山的密林有异,这事苏子锐早在暗探之时便已知晓。他虽不善这些奇门异术,但见得多了也就不会那么容易中计。那名黑衣人明显慌不择路又不懂阵法,哪怕被阿若耽搁了些许时间,他仍旧很快追上那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
银光瞬闪在密林中,间或带起一丝血腥与闷哼。人已在眼前,苏子锐也不急着下杀手,像是逗着玩般决意凌迟。
黑衣人明显发现他的意图,但这林中的树仿佛会动一般,每每发现前路只一个须臾便被树枝拦下。惊吓之下,他不得不拼死一搏。单脚挂在树枝上,黑衣人飞快地拉弓,箭离弦朝追来的人而去。
运气时胸腹一阵闷痛,苏子锐寒眸轻眯,轻巧避过箭尖,手中长剑狂舞,直冲对方的脸面而去。
惨叫声响彻树林,黑衣人直直地坠落在地上,头上开出鲜艳的红花。
习惯性蹲下细看,苏子锐脸色微变。
尸体脸上一道深刻的疤痕,从右眼到左下巴深刻得皮肉都翻出来,但让人惊诧的是,他后肩插着一支箭,正是方才苏子锐躲开的那支,连上头的黑羽都跟他从阿若身上拔出来的一模一样。
这箭他避开了,怎么可能会回旋过来射中前面的人?
警惕地看了眼四周,苏子锐转身踏出一步,眼前的景致霎时间转变。
黑夜转为白昼,刺目的阳光下,满林的桃树,明明湿透的衣袍此刻干爽如新,清风卷起他衣袍的下摆,粉白色的花瓣随风飘散在空气中。
抬手遮挡着灿烂的骄阳,视线好一会才清明起来。还没来得及细看周围,带着惊慌的姑娘就这样撞入他怀中,淡淡的桃香盈满于怀,一双纤细的手抵在他胸前。
“苏大人,有人在追我……”轻微慌乱的嗓音如那日一般,怀中的姑娘抬头,那双盈盈大眼信任地看着他,如受惊小鹿般纯净。
点点酥麻从她碰触的地方四散,延伸至四肢百骸。他垂眸,看着她跑得红扑扑的脸蛋。
狡黠的灵光留转在她眸中,姑娘忽然垫着脚凑近,双手上滑勾着他脖子,柔软的身子紧贴着他,吐气如兰般在他唇边低喃,声声娇俏,“苏大人……我怕……”
那眉眼,带着几分羞赧,又娇又软,是从没见过的媚态,撩人心神。
他的心跳毫无预警地漏了一拍,呼吸与心跳仿若要赶回那一拍般急促而剧烈。双手垂在身侧,慢慢地紧攥成拳,眸色转暗,胸膛那口闷气在此刻消散,却迅速地积聚一种陌生而激烈的火。理智知道眼前一切不过是幻像,但那软软擦过他唇边的触感,桃香越发甜腻,怀中扭动得越发贴近的身躯,像是有什么东西于他胸口破土而出。
“大人……抱抱我嘛……”姑娘娇媚的身躯柔若无骨般轻扭动,柔软的唇轻碰他上下滑动的喉结。
领口下的青筋暴起,修长的手慢慢抬起,紧扣在姑娘仰起的后颈。那双明亮泛着无限生气的眸子倒影着他的面容,红唇微嘟,只需稍他微低头便能亲吻。手只需一按,便能把她压在怀中……肆意妄为。
黑眸幽深似海,卷起漩涡吞噬所有的欲念。
下一瞬,长剑利落地捅进怀中人的胸口,她错愕地瞪着他,而他的视线平静地越过她落在前方盛开的桃花树上。
怀中的人猝然化身为无数粉白色的花瓣,滑过他掌心,消散于空气中。胸口猛地一痛,苏子锐干脆地吐了口血,以长剑撑地。
同一时间,桃花树下不知何时站着一名红衣的女子。
唇角不以为然地撇了撇,他把落在肩膀的发丝甩到后脑,有点自厌地淡哂。区区一个没良心的丫头,居然让他心气大动,连药丸都压不住翻涌的血气。
擦了擦唇角,他抬起头看向前方。
女子容颜如玉,清艳绝伦,亭亭立于树下恰似精雕细琢的幽兰,高贵而秀丽。明明是极艳的红,眼角眉梢却透着淡漠,如冷玉般清透。细看之下,女子的眉眼跟京城第一名妓如仙竟有几分相似,只一身高贵的气度非红尘俗人能比。
面对女子诡异的出现,苏子锐眉目不动,语气冷淡地道,“洛夫人,这个世界没什么好留恋,死了就赶紧投胎去。”
女子饶有兴致地偏头,款步走近,好笑地看他嫌弃地蹙眉,“你认得我?”
“夫人当年一曲掌上舞惊艳京城,葬礼更是惊动整个西北,本官不才,但记忆力还行。”苏子锐抿了抿唇,在京城便怀疑过那姑娘古怪的轻功,从司州见到齐绍真后便了然。
岐山沈家,不愧是大齐开国国师的延续,诡秘莫测,只可惜窥探天命太多,注定短命。这不,眼前的女人不就没活过二十吗?
女子挑眉,似笑非笑,“苏大人好胆色。你不怕我?”
“本官掌刑狱多年,斩杀的罪人无数,若要怕的话,还轮不到夫人。”她又不是自己杀的,怕什么?苏子锐顺了顺气息,只要她别把那姑娘搞进来……
“苏大人进了这个阵,看来到底是缘分。” 女子——沈楠偏头打量着这个措辞惹人嫌却又挑不出无礼的男子。
“都说人死如灯灭,夫人若是有未了心愿,大可找你那一直表现深情对你念念不忘的夫君,本官忙得很,活人还没抓完,没空处理死人的心愿。”苏子锐漠然地摆摆手,细看周围找破阵的阵眼。
沈楠勾了勾红唇,俏皮的样子比方才多了几分人气,“那可不行,我妹之事可不敢交给其他人。”
苏子锐一顿,略带冷意地看向那个眼带狡黠的女子,“沈楠,你已是故去之人,何必再干扰活着的人?”
他的语气真的毫不客气,沈楠无奈地叹气,“是啊,故去了就应该消逝于世间,可我却因为某些执念无法离去。”
“那就找那些人去吧,别来烦我,也别再找她。”他最多掰开那姑娘的脑子,让她把沈楠此人从脑子里剔除。
“苏大人,我能把她托付给你吗?”沈楠无意细说,只是看着他轻道。
苏子锐扬眉,意味深长地道,“她自己就能过得很好,只要你别再出现。”
此刻他已想起司州那时姑娘无端的崩溃,那些瘴气不也是一片桃花香吗?难怪她来扬州整个心性都变了,不如之前干脆,可见都是这些旧人害的。
“不,她不能的。”沈楠淡笑,眉间爱怜比提起夫君更重,“我妹并无生志,她对这个世界没有留恋,只是怕疼罢了。撑到如今也不过是对我的承诺还没完成……”
四周的景致忽然漾开了水纹般模糊,沈楠脸色微凝,叹了口气,“苏大人,时间不多了,请你……成为她的牵挂……”
话未尽,白昼忽变夜色,他身处一片密林中,只有一些落叶与青草,并无桃花。
没用的阵法,破得莫名其妙。苏子锐冷哼一声,转身跃上树干,寻人声而去。
谁无生志……她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