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皆草木,唯你是青山。
他二十三年的韶光里头,并没有太多鲜明的女子。
他的母亲,是一个十分软弱且整天哭泣的女人,在他学会怜惜之前便郁郁而终。
他的二娘,完全相反,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女子,但对母亲的愧疚让他无法亲近。
京中的贵女,或娇柔,或精明,在他眼中并无不同。一个个如画卷般的千篇一律,偶尔有些跳脱的也很快被调教成刻板的大家闺秀。心狠的兵不见血,善良的连自己都无法保存,也有些坚守底线的却处事犹犹豫豫,所谓的底线终究不过是说服自己好过些的借口。
见多了受害人和凶手,他对那些见面便害怕得发抖却又幻想两情相悦的人提不起任何兴趣。看着同龄的人娇妻美妾,他毫无半分艳羡。
若是,若是能遇到所属之人,一个足矣。若是非心意相通之人,再多也不过是麻烦。他想要的,是能让他放进心中的女子,于她携手,彼此相守。他绝不要像他爹一样,明明拥有挚爱,却为了无聊的理由错失。
只要让他遇到了,只要让他放进了心里,那么……拼尽一切他也要得到。
斑驳的墙根处,只有一张窄木板床,床的末端犹有掉落的枯草,估计是临时搬走了,整个牢房尽管清理过仍带着一股霉味与锈味交杂的异味。
苏子锐以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刑部的牢房,眸中有些疑惑。就这环境,陈老他是怎样舍得抛弃家中的软床窝在这里?
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猜想,唇边勾起玩味的笑意。
洛子然推门而进时看到的便是这景象,一身月色锦袍的男子大刀阔斧地翘腿坐在木板床上,眉宇间不见任何忧色,仿佛他此刻仍置身于自家宅院之中,悠闲品茗。
“苏大人好兴致,不知大人觉得我朝刑部大牢的配置如何?”既然别人都没觉得委屈,洛子然也省了安慰的客套话。
苏子锐挑眉,“尚可。简单节俭,符合我们刑部一贯的务实作风。”
闻言,洛子然笑了。“竟不知大人如此风趣。”
“侯爷来这里,总不会是探望下官吧。”勋贵的人都喜欢表现风雅,但如今他没这个兴致看戏,索性直接问道。
洛子然偏头,望着眼前清冷依旧的男子,眸色转深。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清俊贵公子般的人,侥幸探出了西北之事,借着官银的案子暗查到洛尹贪得无厌私挪军饷放贷的事,更借洛尹的手顺理成章地隐在暗处查实?哪怕是如今,不少官员还觉得这位刑部侍郎只是运气不好卷入了这事里头。
苏清本人狡猾,所出之子也擅长耍阴。
“本侯只是好奇,苏大人如此缜密之人,为何要残害一个无辜的姑娘?”洛子然笑了笑,走到他面前不远,高居临下地睥睨着他。
“下官跟她无冤无仇,何必下手?这种浅显的栽赃,相信侯爷必定一眼能看出来,很快便能还本官清白。毕竟……侯爷在出发去扬州前,不也拜访过这位医女么?”微扬的眼眸毫不掩饰讽意,苏子锐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挺拔气派的身姿。
“大人说笑了,若是清白之人,自当无罪。”洛子然忽然觉得跟此人打机锋没什么意思,他来也不是为了看他落难。想到下人传来的话,他被收押那日让人侧目的相拥,洛子然脸色一沉,“近日,本侯听到了一些传闻,说大人跟本侯的妻妹交情匪浅,大人是男子无所谓,但本侯的妻妹不过是个普通女子,怕是……”
“侯爷对她也未免要求太多了。”苏子锐眼底一冷,“她向来有主见,亦有分寸,更有至亲好友管教陪伴,无须侯爷这个没怎么见过面的姐夫费心。”
洛子然看他的眼神如像看不听话的孩童。他敛去所有的温和,俊美的脸庞上不露一丝情绪,眼角眉梢骤然冷了下来,通身难掩浑天而成的贵气与疏离。
而收起讽意的人端坐在木床边,沉静而内敛,冷眸里头一派清明,“侯爷不装温润,顺眼多了。”
“苏子锐,她非你能求之人。”洛子然语气冷凝若冰。
“哦?”苏子锐抬眸,哪怕身在低位也不显半分弱势,“下官还没提亲,怎知她不能求?”
从扬州时起,他就觉得这人很奇怪。他原以为洛子然是对亡妻的移情作用而对那姑娘有意。但并不是,这人提及她时,眼中并无任何暖意或者情愫,仿佛提及陌生之人,但眼底的独占欲却又异常分明。
本来只是奇怪,但司州一事后,他开始了然。定北侯的目标是阿若,但他要的不是阿若。
难怪那丫头从扬州起便不如之前干脆,遇到事时甚至没有太大的生志,也难怪一元跟齐绍真夫妻并无太多交情。
“她是我的。”洛子然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淡然,无喜无怒。
目送那抹身影信步走出牢房,苏子锐慢慢抬眸,眼中掩不住嗜血的杀意,冰封之下慢慢燃起一抹幽火,再也藏不住浓烈的占有欲。他唇角轻勾,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俊秀的面容在昏暗的光影中透出几分邪气。
他的?
可笑,苏子锐放在心间的姑娘,怎么就是别人的了?
非他能求?
那……若求的是她呢?
阿若就不明白,她来刑部牢房探望他们的大佬,为什么还要花钱打点?想到方才给出去的十两银子,她就心痛得紧皱眉头。
“若若?”轻柔温雅的嗓音响起,阿若抬头便看到暗紫色长袍的洛子然。
怔了一下,阿若双手交叠身前,福身施了个正式的见礼,“侯爷。”
“你怎么会在这里?”洛子然俊美的面容微冷。
这不是明摆着吗?这条通道尽头只有两间牢房,一间是陈老长期订了的,一间正关着刑部的大佬。
阿若垂眸,“我来看看苏大人。”
洛子然神色一冷,语气也沉重起来,“若若,京城不比扬州,你与苏大人男女有别,苏家从来青睐高门贵女……你还是莫要跟他牵扯太深。以免……败坏了名声。”
讽意滑过眼底,阿若笑了笑,眼眸清明,“侯府,我不过一市井姑娘,自然比不过那些高门之女。不过……于我而言,谈个恋爱不一定就成亲。大齐民风也没到那般保守的地步,以前阿姐在时我们就说了,如果不想嫁人,我们可以像男子般娶个人进来也行。我呢,不想嫁人,就想娶一个贤良淑德的男人回家,我主外他煮菜。苏大人美貌如花,也值得我费上这么一番功夫,若是事成,不正好是美谈一桩。”
洛子然双目微睁,看她完全没有玩笑之意,顿时一怒,“胡闹。你是沈老之徒,沈家的名声哪能被你坏了?”
“只要侯爷不说,没有人会知道我跟沈家的关系。”阿若抬眸直视他,目光锐利,“你该清楚,我从来没想要跟沈家有什么关系。”
这是她第一次这般直白地挑衅,洛子然脸色一沉,“不管你意愿如何,你始终是楠儿的妹妹,与她生死相依。还有,京中最近不太平静,你若是有事,尽可以来找我。”
似是警告又似是提醒,洛子然静静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越过她举步离开。
阿若轻笑一声,不太在意地往里头而去,脚步也比方才轻快了些。
“苏大人,徐大哥太不够义气了,居然收了我十两银子!十两啊~我一个月的豪华口粮啊……”鼓着腮抓着铁栏,阿若指控般道,“我真没想到,我居然也有为美人一掷十两的时候。”
“出息。”眉眼转柔,苏子锐走到门边,抬手敲了她额头一记,听她装模作样的痛呼后又心软地揉了揉,“等晚些让他双倍赔给你。”
大眼瞬间一亮,阿若意思意思地道,“那多不好……私下给就行了。”
苏子锐嗤笑出声,接过她递过来的油纸包,“南瓜饼?甜的?”
语气是一贯的嫌弃,眼神还带了点对她的指控。
“我做的。”阿若巴眨着大眼,把手探进去让他看,“看,还烫到了。”
“同一招用两次就不好使了。”苏子锐轻拍她的手心,又轻轻捏了捏她发红的指尖,终究打开油纸,里头的南瓜饼有点挤变形了,闻着倒是不错。
在她殷切的目光下,苏子锐咬了一口,眸中掠过诧异。南瓜饼的馅料不是豆蓉,而是肉菜。
阿若扬了扬眉,“给你改咸口了。”
免得老说她不记他的喜好。
“孺子可教。”苏子锐满意地点点头,却见她笑容一垮,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阿若咬唇看了他一眼,有些委屈,“你是觉得我帮不了忙,才什么都不跟我说吗?”
苏子锐放下手中的南瓜饼,才正色看着她,“不是。”
“那你完全不告诉我这些,你明明也怀疑小蛮的死不是意外,我去找景澜本来是想要让他帮个小忙,结果他说我们想到一块去了。那就是说你……”阿若蹙眉猜测着。
“齐姑娘,你知道的太多了。”苏子锐眸底有着欣赏与愉悦,眼前的姑娘跟他想法契合,这让他心情大好。
“那咋办?要灭口吗?苏大人。”阿若配合地往前伸了伸脖子,方便他下手,“你舍得吗?”
不舍得。苏子锐似笑非笑地捏着她小巧的下巴,“灭口不行,倒是封口……”
“咳咳咳,”阿若被那双流光潋滟的眸子看得心跳都漏拍了,不自在地别过脸,“我是想说,你明明有更快的手段处理这些,为何还要走这一趟?”
司州的事,虽然有官员弹劾至京城,但毕竟是地方案件,若真坚持也应该在司州审判。她问景澜的时候,对方只说苏子锐有自己的打算,她能猜到他的一些动作,却猜不到他的用意。
似是有些意外她会留意到这点,苏子锐扬眉,沉吟一下才道,“你还记得你在司州官驿时说过的话吗?”
阿若眨眨眼,她在司州一天到晚都在说话,哪记得哪一句呢?
失笑地摇摇头,苏子锐伸手把她老是不听话翘起的额发顺了顺,“这个世界的规则应该建立在道德和法治上,而不是以暴制暴,更非是权贵可以藐视任何人性命。”
当时的失踪婴孩案子也好,司州方家的招魂幡也好,这些就算查清了也不一定能公诸于世。大齐禁巫蛊,却从开国君王治下起便没有出过真的名动天下的案子。这代表没有吗?不是,而是所有人都以一些简单的案子覆盖了这些内情,为了不引起恐慌或者引导。直到目前,大齐律法里头也没有明文规定对涉足这些禁术的人处以何种刑责。
“我明白你意思,堵不如疏,前人确实对这些非常忌讳,甚至不敢明言。但存在的东西,不会因为没有人光明正大地做便消失。律法除了惩戒,其实更应该是警示。”只有让所有人都知道这种术法违背了道德与刑律,才能有警示作用。看到的人知道应该举报,想要做的人会顾忌相关责罚而不敢轻易动手。
“但哪怕有律法禁止,也不能保证人心。”
“若个人凌驾于律法之上,那律法便失去了制定的意义了。”而制定这些律法的人,本身就是权势的代表,他们不会允许这种例外太频繁。
阿若知道他背后做了这么多,又愧疚又心疼,更有一种无力感。小蛮的事,若真如她料想般,那便是她带来的祸事……若不是她一直不敢去面对,小蛮也许……
额心一疼,阿若猛然抬眸,“疼!”
“疼了就清醒些。”苏子锐见不得她这副落水狗的颓靡样,语气却冷不起来,“李捕快之事……只能说是意外,她跟方府的丫鬟,恰好符合某些条件。整个司州城,估计也就只有这么一对人选……有些事,本非你意愿能改变的。”
她当然知道,只是她没想到那人居然会这般丧心病狂。如今说再多也没用,她只怕身边的人再受伤害。
“明日殿前审议,你……会没事的,对吗?”握着铁栏的手被他覆着,原本的冰冷也因他的温度回暖。
“乖乖待着便可。”
一群有脑子的疯子飙戏,轻易就会被误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