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早朝并非大朝会,上朝的官员也不算多。但朝会比往日晚了一刻钟,肃静而立的二十多名文武官看似挺立不动,那眼神已不知交汇多少次。
内阁几人站得比较近,气氛也比其他人轻松些,燕太傅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站在最前面的苏清,小声地道,“听闻今晨不到卯时,定北侯便入宫觐见了。”
这算是卖了个好,毕竟弹劾刑部侍郎的大部分都是勋贵一派。苏清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道,“那约莫是扬州盐政的核查已有结果了。”
他们掌握国事与国库,江南一带放贷的事怎么可能不知晓。不过是这次西北军饷被挪用,才让这事闹大了而已。重点不是用来做什么,而是用了什么,西北战乱未平,将士这边沐血奋战,这边有人挪用了军饷,实在说不过去。
“苏大人一案,不知苏相可有底?”宋阁老看着苏子锐长大,自然不希望这孩子折在这种小事。他跟苏清都非勋贵一派,算不上同盟但也不是政敌。
苏清点点头,刚想说什么,眼尖地看到一边明黄色的衣角,连忙使了个眼色,敛神肃立。
群臣下跪过后,流程走得畅顺,很快便到了刑部侍郎被告发残害民女,包庇罪犯的案子,连带的还有很多来自西北官员弹劾他手段凶残,借剿灭山寨之机屠杀不少受迫害的孩子,也有人趁机弹劾他审案过于狠辣。
前方的官员下意识地看向苏清,只见他置若罔闻,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正跪在殿前受审的不是他独子。
“苏子锐,你可认罪?”念完那些罪名,黄门太监尖声问道。
“臣不认。”跪得笔挺的人声音坚定,“陈氏女被害一案纯粹诬告,臣协同刑部诸人已证据自证。而当年剿灭山寨之时,山寨内并无受迫害的孩子,只有同流合污丧心病狂地妄图残害无辜百姓之徒。”
大齐今上徽庆帝已及天命,身子素来不算强健,心性却极其强硬。哪怕下放跪着的是他信任的年轻一辈,脸色也依然冷凝。
“陛下,”西北武将出身的威远将军出列,中肯地道,“剿匪一事已过经年,当时斩杀贼人警示,虽屠寨难免狠厉,但西北一带匪患猖獗,若非雷厉手段不足以镇压。自从猛虎寨被灭后,凉州以北山头匪患有所改善,恳请陛下考虑当地情况,不再追究苏侍郎。”
他跟这人在西北打了无数次,把柄一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出来说话。当然,他也觉得当时狠了些,但成效显著啊,后来这人回京改行后,他们西北一带的武官都省了不少事。
“确实,前几年匪患扰民,苏侍郎年少心性未定,急躁了些,但成效还是不错的。”宋阁老说了句实话。
徽庆帝打开奏折看了两眼,笑了,“这些陈年旧事如今再奏本就是笑话,这东西能放到朕面前,你们也该反省了。”
“臣有罪。”内阁众人率先跪下请罪,身后的文武官连忙跟上。
徽庆帝摇了摇手,俯视着那个年轻人,“你继续。”
“臣恳请陛下,传证人,陈氏女上殿作证。”苏子锐此言一出,除了苏清基本都看向他。
陈氏女不是死了吗?不然他领什么罪回京?这,这人若是还活着,为何在司州时不说?
黄门太监连忙传召,没多久,北里带着一个布衣姑娘走入殿中。姑娘手臂和头上还缠着纱布,看起来重伤刚愈。
“陛下,”大理寺少卿林子言出列,“当日臣接到案情,便亲自前往,当时陈家药铺已被烧毁,里头翻出面目全非的尸体及藏在尸体身上的遗书。当日陈氏女的父亲陈大夫亲自辨认遗体及确认遗书实为陈氏女亲笔。”
说起这事就憋屈,他本想当地审理,但司州知府以此事涉及朝廷命官为由,通报上奏,大理寺卿也不知为何默认了。
陈氏虽然紧张,但身边有一直陪着她的北里,也能镇定下来把半月前的经历一一说清。
那日她出诊归家路上,忽然被人掳走,对方蒙着面来势汹汹,逼着她写下遗书后便想要杀人灭口,她根本避之不及。千钧一发之际是苏子锐救了她,但当时她已重伤昏迷,对方认定她活不了便带走遗书走了,也就有了后来的一切。
“为何那些人要杀你?”林子言问道。她的证词基本可以撇清大理寺的问题,刻意伪造证据欺瞒,凶手又多了一条罪。
陈氏壮着胆子抬眸看了眼天颜,吞了吞口水,伏身大声道,“陛下,民女要告发扬州同知胡英胡大人,私行巫蛊禁术,残杀无辜婴孩,以婴孩活祭妄图长生不老。此事被民女发现了,便杀人灭口!民女侥幸逃过一劫,但那些婴孩……那些不过数月龄的婴孩,都被胡大人残忍杀害,只为一己之私。求陛下明鉴,替那些无辜的婴孩讨回公道!”
此言一出,百官震惊。
年初时京中的失婴案犹在耳边,那时候好像就是刑部侍郎破的案……京郊牛家庄村不就被翻出几尊婴孩的……
“荒唐,长生不老本就是诳语,竟有人信以为真?”若真的能长生不老,始祖皇帝又怎会寻觅多年还不得?“陈氏,你可有证据?”
“陛下,请准扬州福田知县景澜景大人上殿作证。”苏子锐对这一切没任何反应,只是继续要求传召。
徽庆帝眸光暗沉,“准。”
景澜此生都没想过,目睹天颜的机会这么快来到。走在数列官员之间,他竟有些恍惚。还没下跪,沉重的天威顷刻间扑压而来,他连忙收敛心神,恭敬下跪叩拜。
陈氏此前曾前去给胡家老夫人治病,也正是这一次出诊,她发现了胡英买了几个只有数月龄的婴孩。胡家儿孙满堂,自然不是因为未有所出才买,那些婴孩包裹的襁褓有好有坏,看起来不尽是家贫放弃的。陈氏便留了个心眼,后来偷听到胡英竟使人往这些婴孩身上灌注朱砂和水银,她才意识到这些婴孩的作用不简单。然而她没有证据,司州扬州的官员均有利益关联,她也不知道该找谁报案。
一次偶然的机会下,她听病人介绍,去了扬州有名的鬼市,在那里遇到了同样前来暗访的景澜。后被追杀,也是苏子锐和景澜救下,因为重伤昏迷,不得不想办法拖延时间。
洛子然站在公侯一列安静地听景澜鬼扯,脸上不动声色。他之前就觉得奇怪,苏子锐怎会被这样的理由押送回京,如今看来不过是为了牵制他和大理寺的人,好让景澜在扬州活动。他忙于盐政收尾与军饷之事,竟没发觉胡英出了事……不对!
目光落在景澜身上,洛子然眸底一厉,此人的目标是……
“微臣确认之后,与监察御史黄大人一同展开行动,于胡府的井底发现数具以水银灌注的婴儿尸骸,证据确凿,胡英已被秘密押送回京,听候发落。”
朝堂上一群饱受教育的大臣难掩惊讶地议论纷纷,徽庆帝眸色不定地看向苏子锐,“当真有此等诡异术法?”
“回陛下,这些不过是江湖骗子的把戏。大齐先祖皇帝曾明令禁止巫蛊之术,开国之初更是焚毁各派术法传播书籍,才让那些杀子献祭的恶劣行为得以终止,大齐国泰民安。以无辜孩童之死谋取私利,本就是败坏道德之事,非但不能长生不老,还会招致祸事,报应不爽。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与其相信这些虚无之事,还不如着重调理身体。”苏子锐拱手回道,眼神一转,“便如定北侯洛大人,回京之时还略带沧桑,如今得关太医调理几月,丰神俊秀更甚从前,此等才是真正的回春之术。”
徽庆帝闻言仔细看了看洛子然,“确实更甚从前。”
“都是关太医的功劳。”洛子然俊脸微红,低头道,“全赖陛下顾念臣,把关太医派到臣身边。”
“陛下,”苏子锐从陈氏出现起便已摆脱嫌疑无需再跪,如今他一撩袍袂,跪下请求道,“扬州为富庶之地,尚且有地方大员迷信此等禁术,残害百姓,可见百姓尽管不言术法,却在人云亦云下深信这些无稽之谈。臣斗胆,恳请陛下修订律法,对犯下禁术之人严惩大戒,让日后处罚有法可依,亦能以儆效尤。”
徽庆帝眸色深沉地俯视着他,没有回复这个议案,只是问起案件的情况。
一场如闹剧般的案子迅速地被定义,朝会的最后,惯例成了各方势力的博弈。
司州知府诬告刑部侍郎被降职,知州朱家振查案有功,结合盐政功绩,升任知府。短短半年内接连升任,却又事出有因,不得不称一句幸运。
扬州同知胡英罪证确凿,因未有刑律相关,只革职处斩,同知一职由陵江郡王次子继任。扬州福田知县景澜查案有功,又救下证人,越级升任扬州知州。
苏清在这场角力中没有亲自下场,他瞥了眼因几个官位吵得不可开交的大臣,继续沉默。景澜此人可用,看起来跟自家人勾搭上了,倒是陵江郡王跟洛家世代联姻……不过也罢,好歹是能插人在那边了。缺口打开了,日后总有机会。
“苏相,你怎么看?”
询问的话音刚落,苏清已恭敬出列,游刃有余地加入方才游离的讨论中。
午后蝉鸣声声,直叫得人心烦气躁。
书房之内,父子两人相对而坐,窗外竹影婆娑,摇曳的暗影点点落在两人之间。
苏清打量着数月不见的亲儿,见他脸色冷白,轻阖眼揉了揉眉头,“你今日之举,急进了些。律法修行不是小事,虽有案例在前,但要新订一条律法也不能操之过急……”
苏子锐一袭青衫素袍,儒雅淡然。此刻他心不在焉地听着,视线落在父亲背后的博古架一个汉白玉莲花式香炉上。等他说罢,才缓缓开口,“总是要有个开头的,等将来再出现这种事,也能出师有名。”
苏清见他坚持,也不多说。这并不是容易成就的事,儿子想做也没问题,不过是费些功夫罢了。
想起今晨另一桩事,他点了点桌面,“洛侯在早朝前便向陛下汇报了扬州放贷之事,此次带回的利息银竟有上千万两,尽数入国库。陛下龙心大悦,军饷之事怕是让他给甩开了。”
这么庞大的资金,洛子然说献就献,不得不说是个拎得清狠得下心的。他这般识相,又有洛贵妃带着十一皇子在一边求饶,徽庆帝只会小惩大诫一番,不会真的降罪。
“本来这事也就西北宁家看重,他能跟宁家及西北将士交代即可。”苏子锐垂眸,长而密的睫毛垂落,掩去眼底的思绪。军饷一事不过是一只飞鸽被烤之后的连锁反应,本就出乎他意料,他的本意不过是借着官银的案子让这事公之于众,顺便布局江南和西北,如今有这样的结局已是不错。
“听说,你最近跟一个市井姑娘来往甚密?”苏清谈完正事,忽然问道。
话音一落,便见对面漫不经心的男子瞬间冷了气息,眸中锐光骤现。
“你知道你自己什么身份吗?竟然跟一个市井姑娘纠缠?”苏清厉声掩去心底的惊诧,他这独子从来漠然,父子之间也没什么温情可言,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那双冷眸里头毫不掩饰在意。“我苏家虽非名门显贵,但苏家未来的主母绝不可能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商贾之女,我不认可!”
“低微?”黑眸掠过讥诮,苏子锐神色不虞,“父亲出身寒门,少时苦读,多年经营才有了今日。怎么,锦袍加身便忘记出身原籍了么?”
苏清一窒,他向来以寒门出身拼搏至此为傲,自然不会忘记。只是,苏家如今势头正好,若联姻得当,凭他和儿子这能力,定能更进一步。拜相之后,封侯也未必不能如愿。
“什么样的人才算是您认可?”不等他开口,苏子锐兀自道,“如我娘这般空有家世和美貌,却软弱可欺,郁郁而终徒留嫁妆与人脉关系的?还是二娘这种精明能干可堪大用的?还是满京城这些说不到两句话就怕得腿软发晕的贵女?”
这下苏清是真的气得窒息了,胸膛剧烈起伏,勉力维持温雅,厉声喝道,“你若是行事稳妥些,审犯手段平和些,那些姑娘也不至于跟你说上两句话就怕!”
喝了口茶顺了顺气,抬眸看到对面的人一脸冷然,眸光如霜,苏清也不觉软了声音,“不是爹势利,那丫头出身蜀中齐家,虽性子跳脱但也非市井泼妇。只是,你可知道,那是定北侯要的人,你何必图一时意气招惹这个人?”
定北侯爱妻如命,可惜发妻早亡,早几年他便听说过定北侯满大齐找游历在外的妻妹,可见关系非同一般。如今他们跟勋贵一脉还算平静,就算是这次算计一番也不过略有波折,还没到撕破脸皮的阶段。
说白了,如今他们手中并没有能彻底赢下这一局面的利器。
“锐儿,女人只要你想,什么样的都能有。何必招惹没必要的麻烦?”
苏子锐嘴角一抹讥诮的笑,神色越发凉薄起来,眸底却有一团狠戾的幽火,“您说的对,她确实麻烦,得放于我眼皮子下才能安心。”
“你!”苏清蹙眉,沉吟道,“锐儿,你以为婚姻之事这么简单的吗?一时的兴起,能过一辈子吗?她不过是跟你见惯的贵女不一样,你觉得新鲜而已。时日久了,过日子还得是门当户对。”
当年他对夫人一见钟情,以为有了功名成就把人娶回家便能给她幸福,然而他走得太快,夫人本性软弱怕事,根本不能撑起门楣。她只希望夫婿常伴身边温柔体贴,但他野心勃勃志在青云之上,两人最后终成怨侣。她不敢面对外头的评价,连亲生儿子也不懂照顾,他纳妾打理后宅,如夫人在外头站稳了脚跟,如今回头看也谈不上谁比较失望。
“您娶了最合适的女人,可您对她有情吗?”二娘无疑是最适合苏家主母这个身份的人,但她心有所属,跟夫君不过权衡利弊,终究同床异梦。
这样的家庭,苏子锐从没享受过温情,也不懂何为情爱。他只知道,他不想要每天没有归家的期待,不想要把一个人困在冷清的大宅里,更不想对着一个连他心都走不进的女人一辈子。
他喜欢那姑娘麻烦,因他擅长解决麻烦,他爱极她软软地撒娇,大眼满是明晃晃的谋算,只要离开那些奇怪的人,她就能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充满生气。他从没想过世间有人与他这般契合,见识过他最狠辣一面后仍能对他绽开笑容,彼此信任。
二十三年的黑白人生,她如灿阳闯入。那是他放进心间的姑娘,谁都不能抢。
“总之,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把人娶进门。”苏清也是过来人,哪能看不出他心思,他也不强硬棒打鸳鸯,只是该有的底线他得紧守。
苏子锐墨瞳轻转,淡淡地笑了。
无所谓,她不进苏家门,他进齐家门也不是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