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元年。
东风解冻,冰雪已消。
护城河畔的垂柳抽出新枝,沿岸的迎春花冒起嫩芽,远远看去,似浮上一层黄烟,吹来又一年春天。
一早一晚的气温虽仍让人凉得忍不住发抖,然午时的太阳日渐毒辣,街市上热闹的吆喝声也染上春日的明朗。
朝代更迭,皇位更替向来不是普通百姓日日关心的事情。然而朝廷中若有什么新鲜事,那消息便如大风扬起的柳絮似的,迅速散落在大街小巷。
路旁供人歇脚的茶铺向来都是市井消息来去最快的地方之一,只见几个闲来无事的汉子坐在桌边,议论着当前最新的消息。
“听说皇上要给上阳公主赐婚,是不是有点忒急,这皇上登基满打满算也没到一年吧。”
“说来这上阳公主可是先天后最为宠爱的女儿,听说连……都比不上。”那人说到某处突然噤了声,表情示意大家都懂。
旁边的人嘁了一声:“再受宠又怎样?女人当朝本就有违祖制,永昌还想再出一位‘天后’?现在的皇上才是正统。”
“哎,你可小声点,别叫别人听了去……”
大概生怕有人再口无遮拦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其他人转而谈论起谁家的孩子不爱去学堂,整日里就知道偷鸡摸狗。
而众人议论的中心——上阳公主府,此时亦是忙乱一片。
宫人们急匆匆地奔走,在屋里屋外进进出出。
唐九安只觉得仿佛置身于市集的街口,杂乱的声响让人一时理不出头绪,意识也无法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安静下来,唐九安再次睁开眼时已是夜半,躺了许久,本能想起身找杯茶润润口。
刚一动作,帐外听到动静的红烛赶忙扶起唐九安,“公主,您可算醒了,您再生气也不能糟践自己的身子啊。”
唐九安有些茫然地盯着面前的人,红烛是母后指给她,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除了红烛,还有绿萤。
但她清楚记得,当年自己兵败一招,皇兄趁她大乱无暇顾及府中,拿了公主府所有人,红烛留在府中操持,最后死在皇宫的大狱中。
“公主,您怎么了?”
看到唐九安醒来一言不发,只一个劲盯着她的脸看,红烛不由得有些担忧。
“红烛?”唐九安开口才发现自己话中的期待。
“红烛在,公主,您有何吩咐?”
唐九安确定面前的人真是红烛,高兴之余反而更加疑惑。
红烛以为公主还在为赐婚的事情气恼,开口安慰道:“皇上不顾公主意愿,竟要直接赐婚,也怪不得公主一气之下直接昏了过去。”
唐九安终于从红烛的话中意识到自己回到了当年大婚那年,可当初听闻皇兄要赐婚的消息,虽然气愤却也不致于昏倒,不知为何这一次昏了过去。
打发了红烛去休息,唐九安没有睡意,开始梳理这些年所经历的事情,若真如上一世发展,那接下来首要应对之事便是赐婚。
想到这场莫名的赐婚,唐九安不由笑了出来。
第二日。
唐九安一早就吩咐人去通知各方手下,为皇上赐婚一事作应对。
跟着唐九安的自然都是想要谋划大业的人,因此众人都已作好准备,公主这次怕是要跟皇上翻脸,毕竟一旦赐婚事成就再无法扭转。
“想必大家都听说最近的消息了,皇兄有意要为本宫与箫王爷赐婚。”
谁知唐九安的下一句话完全出乎众人意料。
“本宫同意这门婚事。”
唐九安通知大家对此事的应对之策,无视下面各色不明的神情。
本有人想要开口劝劝公主,被旁边人隐晦的眼神提醒,这才注意到公主的神色,唐九安这是通知,不是商量。
待众人都已明确自己的意思,唐九安才开始解释缘由。
“皇兄早就想分散本宫手中的权力,母后在时,他不敢明目张胆对付,如今母后不在,他借兄长名义给妹妹赐婚,于情于理都无错处。”
“何况……”
“赐给本宫的驸马是箫王爷,箫王爷战功赫赫,在永昌百姓中的威望不必多说各位都明白,本宫没有万分合适的理由是无法拒绝的,除非……”
唐九安端起桌旁的茶杯,吹了吹浮在表面的茶叶,轻轻啜了一口。
给足了众人思考的时间,“本宫现在还不能与皇兄翻脸,至少明面上不行。”
将自己的态度向下传达清楚,后面的安排就变得有条不紊。
等到客房中空旷下来已是晌午。
唐九安告诉红烛,可以上菜了。
此次议事来往甚广,自是不能在公主宫内,太过引人注目。
这间杏花坊是一位科举失利的考生所办,起初只是供怀才不遇的文人举子聚在一起抒发愤懑,后来到京城的文人都喜在此一聚,久了反倒成为京中官员附庸风雅的场所。
当然,没人知道杏花坊实则是上阳公主府的产业。
唐九安满足地享受满满一大桌的美食,按她的想法合该配点酒,不过想到下午才要真正开始解决正事,便只好叹了一声作罢。
下次再来品味京中独一份的杏花坊的杏花酒。
午后,上阳公主府。
“听说公主打算应下赐婚。”桌旁一位身穿红袍的青年没规没矩地斜歪在椅子上。
从上一世算起,唐九安已经很久没见到花采翎了,因此今日便放纵他那懒散样子。
当着屋中几个真正的亲信面前,再次承认了自己的决定“嗯。”
花采翎见公主竟然没如往常似的对他嫌弃,立刻蹬鼻子上脸:“哦?那看来公主这次真是怕了皇上了。”
话中的揶揄之意任谁都听得出来。
唐九安懒得理他。
对着不多的几个人,正色道:“皇兄对我不满已久,刚坐稳皇位就要给我赐婚,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对付我的手段。”
“皇上要给曾经最受宠的上阳公主赐婚,必然会引起朝野上下格外关注,然而这消息传得未免有些太快了。”
花采翎直接道:“公主怀疑有人故意将这消息放出来?”
“不是怀疑。”
“不仅如此,皇兄一定是能时时掌握我们这边的动向,才能在我有所应对之时给我重重一机。”
其实这都是上一世唐九安经历过的事情。
刚收到赐婚消息时,唐九安自然明白皇兄准备要出手。
皇上登基半年多,虽是已坐稳朝廷,然公主府的势力不是一朝一夕建立起来的,自然也不会短时间内被拔除。
唐九安虽然生气,却明白皇上奈何不了她。
公主府第一时间就作了部署,不管皇上是试探还是真的赐婚,最后都会变成一则流言。
朝中大臣、谏官对此事各有争执,但最后却一同认定此时不宜为上阳公主赐婚。
正当所有事情都朝着安排好的方向发展时,朝中朝外突然掀起一阵“肃贪惩腐,清蠹除奸”的风气。
本以为只是皇上登基为表清明,特意做给百姓看的。
没成想,竟真的查处大批官员、大家的府邸,浩浩荡荡一个多月才彻底结束,百姓纷纷赞叹当今皇上贤明圣德,不徇私情。
唐九安的势力被狠狠削弱,公主府在此之后元气大伤,唐九安这才明白,赐婚不过是个幌子,权力才是根本。
皇上能够精准将公主府的势力拿下,必是公主府内部人出了问题。
不过这些都不能跟他们直说。
“朝时那番话是为按兵不动特意说的,如此才能不打草惊蛇,唤你们前来就是要借这次赐婚一事肃清内谍,将公主府中早已生出二心的人查出来。”
唐九安把最重要的信息告知,接下来的事情他们知道该怎样处理。
众人听过唐九安的话,心中都有了分寸。
又过了两个时辰,对赐婚一事的应对大伙才商量差不多,算是解决大半。
大家一时停下来盯着公主看。
唐九安不用看都清楚他们心里想什么,莞尔一笑,“若你们我都不可信任,那我这公主府真成筛子了。”
众人听了也跟着轻松一笑,屋中有些凝重的气氛刹时散了干净。
正事解决,花采翎又开始蠢蠢欲动,“说来还是公主有福气,箫将军可是经过一趟长安街身上就挂满香囊的人,谁能想竟成了附马爷。”
语气让人听到就觉得欠揍。
其他人装作不经意偷偷抬头暼了一眼公主的脸色,花采翎虽然欠揍,却问出了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
方才无论是公主还是他们在谈及赐婚一事,没有人不开眼去提一句这场婚事的另一位主人公。
公主避而不谈,他们自然不会惹公主生气,然而不谈归不谈,却没有人不想知道,只是顾及公主不好直接发问。
幸好有花采翎这货,公主生气也是罚他。
唐九安直接满足他们的期待,“皇兄赐婚,金口玉言,作为妹妹怎么好任性。”
将人都打发走,唐九安重生回来的第一天才算是彻底结束。
事情很多,唐九安却并不感觉疲倦,反倒比起上一世更加放松。
晚间唐九安倚靠在床头看书,红烛时不时朝她这儿看一眼,叹了口气,“怎么了?用膳时就欲言又止的。”
红烛犹豫一下,有些试探地说出口:“听说箫王爷已经卸了权,过几日便会回京,怕是还不知道赐婚的事情。”
唐九安笑盈盈抬头看了眼红烛,还以为这丫头想什么要紧事呢。
“知道不知道又如何,他能抗旨不成?”
便是他箫楚山想要抗旨,唐九安也会让他乖乖入公主府。
本以为得过些日子才能见到面,没想到竟如此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