赦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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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柠宝?柠宝!”

    有什么声音由远而近地传了过来,囫囵地像滚着泡沫和波浪往白柠的耳朵里灌,一开始堵得难受,而后便像浮出水面般逐渐变得清晰。忽地感觉脸颊边传来火辣辣的痛感,似乎是有谁给了他一巴掌,他吓得猛地睁大眼睛,一张千娇百媚的脸猝不及防地在白柠眼前无限放大,他眨眨眼,和她对视了三秒,才开始后知后觉张牙舞爪地惊叫:

    “啊啊啊啊——怎么是你啊!吓死我了,这儿可是冥府,衙门重地!妘婳,你这么大摇大摆的出现在书阁,就不怕鬼侍进来把你花粉都扬了吗?”

    妘婳闻言不服气地站直叉腰:“说我不说你是吧,你也知道叶玺是你的口粮班主啊?在人家冥王大人偏殿书阁盖着本书睡得东倒西歪还好意思理直气壮地跟我吵架!我问你,你还记得今儿个是赦罪日吗?阴差鬼侍的例行述职,安排刑期已满的魂魄六道轮回,新任鬼差的临门听学!这桩桩件件的你都准备好了吗?我看离魂殿的人齐刷刷的可都在等你呢,再在这儿多待一秒,你这个月的俸禄可都要飞了哦。”

    白柠被她念叨得耳朵疼,揉了揉耳朵,起身的时候又拍拍身上的灰尘:“会不会被扣俸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让叶大人听到一只花妖丝毫没有敬畏之心、敢大逆不道地直呼他的名讳,可能当场就让你想好下辈子要投胎成什么物种,再顺便把你花粉扬了。”

    “而且我就是一只混吃等死的小喽啰,赦罪日还轮不到我来操心,我去也就是按部就班走个过场,大场面交给叶大人手下和他的一众得力助手就好。”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说到把她花粉都扬了的时候,她的脸色沉了一下,却又在顷刻间恢复了,好像那一丝不痛快从未存在过。

    她翘起双手扬起脸,撅着嘴“哼”了一声:“小花妖怎么了?没听说过蚍蜉也可以撼大树吗?阴差会被道德和规则束缚,我可从不讲究礼义廉耻,要是把我惹急了,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好使。”

    妘婳今天穿了一件艳红色的、和此时的凡世格格不入的短式衣裙,纤细的脚踝上戴了两个走起路来叮当作响的脚环,她好像特别钟爱红色,像一株彼岸花,彼岸花……白柠想起梦里那朵被摧残得焦黑的彼岸花,所以妘婳和那个男人有关系吗?梦也会预示着什么吗?是不是有谁、亦或是他自己的内心,想要告诉他些什么吗?

    他摇摇头,把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又从衣袖里掏出单眼镜片戴好,链条缠在一起打了个结,他用手指解开再扣到耳朵上,眼前逐渐变得清明。

    白柠有一只眼睛天生模糊,看不清东西,小时候总是会无故平地摔到泥泞里打滚,以至于后来冥王大人实在看不下去,吩咐负责敲地狱十八层刑具的工匠来给他特制了一个镜片。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看不清,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来处和归处,和妘婳一起蹲在簪花坊上消磨时间的时候她说你们天地人间不是最信奉因果吗?没有生来就无缘无故的因,她点了点他看不清的眼睛:所以,这就是你的果。

    稍微整理了下自己的衣着之后,他趁妘婳分神没有防备的间隙坏心眼地一把拽起她的手腕就往外面跑,把她猛拉了一个趔趄,好险没有摔倒在地,她下意识抱紧他的袖子,半个身子挂在他身上,一边试图找回重心一边惊呼:

    “哎呀!臭柠宝!你故意的吧?”

    他的脸上扬起得意的笑。

    这位摸鱼迟到旷工一条龙的鬼差少年叫白柠,兢兢业业的阴曹地府打工人,每天的梦想是吃饭睡觉摸大鱼,奉行冥府阴差人生冗长,既然不知何时是头,自当首先逍遥快活的人生信条。虽然活了五百年一事无成,但不要以为冥都和凡世差得多远,冥都有秩序,有阶级,有冤魂孽魄也有寻常市井,在各自规则的束缚下,这般的自由自在可不多得。

    被他一路拉着跑的少女是妘婳,一只普普通通的小花妖,他遇到她时已经修成人身了,现在在冥都和凡世分界线里一个名叫往生的边陲小镇、一艘簪花船坊上当一名小舞姬。往生镇是刑期已满等待转生、亦或是不愿转生的魂魄们的安定之处,当然也有从凡世流落至此停留的妖怪或者修道修佛之人,他们初来乍到的时候大多都有着流离失所的彷徨,而簪花坊则是这些人、妖、鬼魂的心灵慰籍。她们时常泛舟忘川,歌舞妙曼,并且不受除了冥府以外的规则拘束,因为是冥王大人默许的风景。

    没有工作的时候,她总是会偷偷溜出来,白柠恰好也是,第一次遇见她正蹲在船坊的边缘上,撑着赤鸢伞,眼神飘忽地盯着河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遇见他之后,他俩一见如故,一拍即合,从此以后蹲在船坊上发呆的人便多了白柠一个。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有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摸鱼,倒也显得没有那么孤单。

    .

    待他们紧赶慢赶地赶到离魂殿,进门的瞬间便正好对上冥王大人看过来的视线,无波无澜,不知悲喜,眼里藏着春秋,星河岁月流淌而过。白柠想起人间话本里描绘的冥都大帝,大多和其他鬼神一样,都是凶神恶煞、面目狰狞,可是真实的冥王反而面容清俊,待人温和,治下有方。说实话,摸鱼被上司逮个正着,这样平和的目光反而让他有些心虚。

    除了心虚以外,还有一丝不可名状的意动。明明他只活了五百年,可他总觉得冥王大人好像已经这般静静地注视了他很久。至少比五百年要久,眼底里沉淀了积年累月的、厚重的茧。

    对视良久,白柠有些不堪重负,只好垂下眼,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弯腰拱手道:

    “抱歉,我来迟了,我……我稍等自行去判官司领罚。”

    角落里传来一道粗犷的声音:“哼。”

    他缩了缩脖子,这位声音粗犷的阴差同僚叫厉沿,岁数稍微比他年长一些,不知为何总是有些看他不顺眼,所以平日里他都尽量地躲他远点儿。

    冥王大人这时淡淡开口:“坐吧。”

    于是他赶紧在众多阴差的注视下缩着身子坐到最后一个蒲团上,赦罪日正式开始。

    新任鬼差先是需要临门听学,听冥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听轮回监督、羁押灵魂的规则,听赏罚奖惩、阴差的违规处理制度,而后会由冥王大人、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孟大人一起为鬼差们进行授帽仪式,再是观摩刑期已满的魂魄进六道投胎轮回,最后是具体的工作部门职责分配,以及全体阴差的述职讲读。

    现在正在听的是冥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还有最高领导冥都大帝的光辉事迹:开山河、平叛乱、树威望,白柠在后面听的昏昏欲睡,在他看来冥界大英雄伟光正的经历都太不真实了,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多多少少都会在原有的事实基础上添油加醋,还不如他在书阁读到的一些关于冥王大人的轶闻野史来得有趣,据说他曾经一声不吭地消失过一段时间,有说他是跳进轮回六道去凡世历劫了,也有说他是为了某个预言而接近某人,从他身上拿到某样东西,从而拯救某个地方,谁曾想那人因为被欺骗而生生堕了魔,他又亲手手刃了他。

    关于这段经历,绘本里写得极为暧昧,尤其是他如何接近那个人、如何取得信任、又是如何分崩离析的,本子里都有不一样的猜测,就是不知道是真是假,冥王本人也绝口不提,而白柠自己虽然是功曹司司簿,平日里冥王大人升堂审判时可以坐在一旁记录案情,可就算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当面求证。

    单纯的武力争夺不会有这般长时间的消失匿迹,更不会因为堕魔互相残杀,而堕魔也需要强烈的情感转变,情感一事无非是怨憎会爱别离,绘本里虽然写的荒诞,和本人反差极大,但是白柠却看的津津有味:冷淡如冥王大人,也会有这般情感充沛的一面吗?

    想入非非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脑海里关于冥王大人的绝赞爱情故事顷刻间烟消云散,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嗜睡的频率比以往要长,再迟钝的人也该察觉到异常了,他想起了那个梦,也许又和那个梦有关。如果任由其发展,说不定到最后醒不过来,只有解开梦境里想告诉他的东西,才有可能争得一线生机。

    他悄悄咬断手指,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开始勾画梦里那嗜血符箓的纹路。

    冥府是衙门重地,妘婳这个级别的小花妖确实不可随意进出,所以通常她都会用隐身法术跟在白柠身旁,此刻仗着没人看得见她,在殿里欢快地蹦蹦跳跳,跳了一圈以后看见白柠在写写画画,她便背着手凑过去,好奇道:

    “你在画什么呢?”

    白柠盯着纹路,一边思忖一边道:“妘婳,你说存不存在一个地方,和冥都的布置一模一样,但是环境恶劣,到处都是火山和熔浆,不像是冥府,更像是……地狱十八层?并且里面的冥府正殿用嗜血符箓镇着一个……千年凶煞?”

    话音刚落,白柠抬头便迎上妘婳有些震惊的目光:“你说什么?”

    白柠隐瞒了自己做梦的事实:“我在禁书阁里看到了这种嗜血符箓,下面附注的使用特例记载了一个可能比地狱十八层更深的禁地,里面可能封印着一只千年凶煞,你难道不好奇吗?”

    妘婳拿起他画的符箓纹路仔细查看了一番,又放下问道:“你说,这是嗜血符箓?用来镇压千年凶煞?”

    白柠点头:“没错。”

    不曾想妘婳一声不吭转身便走,白柠愣了一下,压低声音呼喊:“妘婳,你去哪儿?别到处乱跑啊!”

    妘婳自顾自地走远了,只剩下白柠在原地摸不着头脑,他本意只是分享疑问,却没想到妘婳是这个反应,现在正在殿前讲学,他也不好马上追出去,只好祈祷她别出什么幺蛾子,又低头继续研究符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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