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淮绪的情况比季芜棠所猜测的还要复杂一些。
他不能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下面,通常是到了晚上的时候才会一个人拄着手杖到院子外面的小路上散散步。
暮色沉寂时,燕淮绪听到了几声犬吠,伴随着凌乱又急促的脚步声。
他从院子里出来,一眼就瞧见了朝着这个方向跑来的季芜棠。
他们之间还隔着一段距离,燕淮绪看不清季芜棠脸上的神情,只能从模糊的身形轮廓中辨别出是她。
就如一年前的夏天,他同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眼便定格在了季芜棠身上。
新高考的政策实施下来之后,除了课本和教学方式有了变化,学生们还多了一项每年开展一次课外研究性学习的任务。
晋海中学高二(1)班把研究性学习的活动地点定在了一处森林公园,那里景色宜人,植物茂盛,非常适合培养学生的观察能力。
燕淮绪正好在去年同一时间向清京大学申请了长期病假,然后跟随着姑姑到晋海休养身体。
森林公园的面积很大,一处山头是已经开发完毕供游人观赏的区域,一处山头是开发完了但是暂时没有对外开放的半山民宿。
民宿是燕淮绪的姑姑投资参与的项目,他便也作为体验官入住顺势休养身体。
燕淮绪每天的生活除了看书、散步,就是把玩雕琢那一堆玉石。
休养期间,他也干不了别的事情。
见到季芜棠的那一天是个晴朗的日子,燕淮绪在房间里看完了卡夫卡的《变形记》。
他看着书里的那段:“有时他不嫌麻烦地把一张椅子推到窗前,然后爬上窗台,靠着椅子凭窗而立,显然只是在回忆昔日临窗眺望的那种自由舒畅……”【1】
燕淮绪心尖涌出一阵感同身受的悲凉,心脏处像被一张编织细密的大网紧紧缠绕住了。
苦涩,憋闷。
自由舒畅地奔跑是怎样的滋味呢?
燕淮绪也忘了。
他合上书页,走到窗台处拿起了望远镜。
燕淮绪像往常一样眺望着远处的山林,却不经意的与游览区一群朝气蓬勃的高中生们相遇。
他认出了学生们身上穿着的校服是晋海中学的样式,也一眼看到了人群里的季芜棠。
晋海市是南方城市,四季温暖,基本没有冬天这一概念。
本地人的肤色在过于漫长的夏天和光照下大多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或者是古铜色,这也是燕淮绪能一下子把目光定格在季芜棠身上的原因。
女孩很白,在灿烂的阳光下白到反光。
丹唇艳丽地点缀在明媚的脸庞上,整个人散发着蓬勃的生机。
那是一种燕淮绪所羡慕和向往的,健康又带着血色的,冷白皮肤自然的色泽。
与他病弱的苍白截然不同。
燕淮绪的视线落在那处便不动了,他看着他们玩起了撕名牌的游戏。
女生的人缘显然极好,却也因着这个原因很早便被团团围住揭开了姓名牌。
背上贴着的名牌还有一个边角粘着,摇摇欲坠,一阵大风刮过,那姓名牌被卷着挂到了一棵大树上。
距离太远,燕淮绪看不清女孩的姓名。
他看到女孩去借了一把尤克里里,然后落落大方地笑着被众人围在中央盘腿坐下。
应该是接受惩罚展示才艺,女孩笑容甜美地弹着尤克里里,姿态从容自信。
那笑容是那么灿烂,那么明媚,就像太阳一样耀眼。
可是,燕淮绪靠近不了太阳。
……
晋海市四面环海,笨重的运货轮船在漆黑的暮色里缓慢航行,劈开一道道翻涌着的浪涛的同时,不时在沉沉夜色里发出呜呜呜的鸣笛声。
四面八方扑来的海风里裹挟着几声嘈杂的声响一路滚了过来。
“汪汪!”
“秦姨!”
惊呼声唤回了燕淮绪飘远了的思绪,他才发现朝这个方向奔来的季芜棠脸上带着慌乱的神情。
他面色一凛,伸长胳膊把奔过来的季芜棠拽到了身后。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团软乎乎但是体积不小的灰白色团子重重撞到了燕淮绪的小腿上。
那力度对燕淮绪来说不轻,更是借着冲劲儿牵引到了本就脆弱的心脏,他克制着压下了涌到嘴边的一声闷咳。
季芜棠心神未定地紧紧拽住了燕淮绪后背处的一块衣服布料,手指蜷缩成拳头,把衣服拧得皱皱巴巴。
慌乱之下她甚至没来得及细想前一天晚上还坐着轮椅的男生,怎么现在又能站起来了。
她躲在他身后小声道:“我……我有点怕……”
因为小时候本就皮肤脆弱,痛觉神经敏感,被咬过的记忆太过于深刻,季芜棠没办法坦然面对一只陌生的狗狗。
燕淮绪缓了口气,然后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那只大团子脖子上套着的绳子,这是一只哈士奇。
它还扑哧扑哧地往外哈气,吐着粉色的长舌头试图绕过燕淮绪去蹭季芜棠的腿。
感受到后背衣服的布料一阵阵的牵扯和紧缩,燕淮绪安慰道:“没事的,我拉住它了。”
季芜棠从他的肩膀处露出一双眼睛,看向那只被拽住绳子的哈士奇。
它也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为什么是也?
因为燕淮绪的眼睛就是浅蓝色的,很漂亮。
但是这只哈士奇的眼神明显更加清澈,透着憨厚。
季芜棠渐渐的没有那么害怕了,轻轻松开了被她拽成一团的布料,有些心虚道:“不好意思啊。”
燕淮绪笑笑:“没事。”
她这时才恍然发现,站起来的燕淮绪比她高出很多。
他的肩膀并没有那么宽阔,可挡在她面前的时候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一样给了她无限的安全感。
季芜棠看了一眼他另外一只手里握着的手杖,非常识趣的没有问出可能会触及他伤口的问题。
“小棠!你没事吧?”
“呼呼!你又乱跑!”
秦姨方才听到了声音,但是厨房里还在煲汤,她是关了火才出来的。
不远处也跑来一个中年男子,应该是哈士奇的主人。
秦姨跑过来把季芜棠拉过去检查,“没受伤吧?”
“没事,”季芜棠看了一眼旁边的燕淮绪,轻声说,“是隔壁的哥哥帮了我。”
燕淮绪微微偏了偏头,似乎笑了一下。
那个中年男子也跑过来了,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就是蹲下来想给它戴个止咬器,它忽然就跑出去了。”
“有没有撞到你们?要不要送你们去医院看看?”
燕淮绪神情严肃:“出门遛狗要牵好绳子,尤其是它这么活泼好动的。”
中年男子抹了把脑门的汗:“是是是,这事是我不对。”
秦姨把季芜棠带回去了,燕淮绪让管家王叔和中年男子好好科普了一下遛狗的安全知识,他自己也回了屋内。
方才那一下撞的力度对他来说不小,几乎是一回到屋内,他便陷坐到了沙发里。
王叔回来的时候看到了,眉头蹙起,“要不要喊医生过来?”
燕淮绪摆摆手:“没有大事。”
另外一边,秦姨又仔仔细细拉着季芜棠从上到下地检查着,确定她没受伤才松了口气。
“哎呀,小棠,下次还是让你许叔去接你。”
季芜棠把书包扔到了沙发上,想起来什么,对厨房里给她盛汤的秦姨说:“秦姨,许叔上次不是从老家带回来一大箱苹果吗?家里还有吗?”
许叔老家山多,那边盛产苹果,出来的苹果比超市买的都甜脆。
“有啊,还有好多呢!”
秦姨把给季芜棠炖的骨头汤端了出来,里面盛着几块品相很好的排骨,还有胡萝卜和玉米。
“多吃点,现在学习紧张,身体营养也要跟上。”
汤还冒着热气,季芜棠便说:“秦姨,我拿几个苹果送给隔壁吧?”
秦姨擦了擦手:“可以啊,我去送吧,你喝汤。”
季芜棠摇摇头:“我去吧,汤还烫呢。”
“那你快去快回,十分钟没回来我就过去找你了。”
季芜棠应了一声,洗了手,跑到杂货间里挑了几个苹果装了一袋。
余光看到架子上还有几盒野人参,想了想,她也拿了两盒塞到手里的袋子里。
她脚步轻快地走到隔壁,按了按院子门上的门铃。
出来的是一个男子,“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后面跟着男生的声音:“王叔,是谁啊?”
“是隔壁的小姑娘。”
“请她进来吧。”
季芜棠第一次走进别人家的院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看得出来是刚刚搬进来的了。
她家里虽然也没什么人,但是秦姨在院子里种了菜种了花,放眼看去绿油油的一片,生机盎然。
她收回视线没有再到处乱打量,规规矩矩地跟在王叔后面走进屋子里。
燕淮绪坐在沙发上,他的头顶是一个巨大的水晶吊灯,莹白的光打在他上方,像天使头顶的光圈。
他浅蓝色的眼睛果然比哈士奇的眼睛更加好看。
季芜棠想着想着,差点不合时宜地笑出声。
男生微笑着看向她,开口打破沉默:“怎么了?”
季芜棠往上拎了拎手里的袋子,“谢谢你给我送的牛奶还有蓝莓,今晚也谢谢你。”
“这苹果是我家里叔叔自己种的,很甜也很脆,请你尝一尝。”她补充道。
燕淮绪示意王叔接过袋子,“太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
季芜棠本来应该走了,但是她看着燕淮绪,犹豫了一下,顾虑着男生的身体情况,还是问:“你没有不舒服吧?”
她也看到哈士奇撞到了他的小腿上。
“当然没有,放心吧。”燕淮绪继而转开话题,“你考虑的怎么样了呢?”
季芜棠愣了一下,然后想起来之前躲起来哭鼻子被人发现的事,面上染了红晕,神情有些窘迫。
她用手指卷了卷衣服下摆,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你什么时候方便?”
试试就试试,总比她一个人晕头转向地找不到出口好。
清京大学的学生,活招牌呢!
“周末都可以,看你的时间吧。”燕淮绪笑了。
“那明天下午?”
“可以,几点钟?”
季芜棠思索了一下,“三点半。”
“好。”燕淮绪又笑了,他的笑是很轻很柔和的那种,像夏夜的风。
季芜棠恍惚地走出隔壁院子,才一拍脑袋,她又忘了买新的手帕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