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待你醒来,意识长时间游荡身外,大脑放空,几天里,我都是如此失神落魄穿行在医院里。思绪重新拉回来,你看向我,也许已经盯了我好一会儿,对视上的瞬间,你干裂泛白的嘴唇用力拉扯出笑容,用眨眼代替点头回应我,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默契。”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去找医生,因为同一个姿势保持太久,站起来时腿都麻木不受控制,但我还是跌跌撞撞跑出去,却忘记了明明病床旁就有呼叫医生的按钮。”
“当时心情很复杂,恰有失而复得的心情,可又明白时间不停走,我终会失去你,于是可耻地选择了逃避。就在医生查看你状况的时候,我靠在门边看着你,说出了自以为能阻止结局的话,回到了现实,回到我的病床上。”
我想象过很多次自己生命结束的那刻,世界会如何变化,周围的人会作何感想,是慨叹我还年轻走的太早,还是被当做千万个同时失去生命的人中最微不足道的那个?然后在未来的几天之内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接着又是听闻另一个人的死讯。
你和爸妈或许要很久才能接受,但终归会回归正常生活,和平时我不参与的生活毫无二致,至于再想起我,大概会是在某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时刻,觉得我在会更好,再后来兴许墓前多了一束花。
现在我知道,我成为了你一直隐忍的痛,我的生命远比自己认为的神圣重要,存在的小世界里,我没必要做多么惊天动地的事,就能得到镂心刻骨的爱,就能得到你们为我欢呼、为我雀跃。
“你是我的水中月,是我的镜中花。”
“谁当真就能清醒自持,不去捞那明知一场空的月,不去破镜取根本不存在的花?我办不到。思念比疾病的痛苦还要难捱难熬些,我们之间永远有无法逾越的鸿沟。”
“失眠后,我不再看月亮,甚至埋怨没有云的夜晚,连月光照在病床上我都觉得是它的罪过,听力莫名其妙变好,我甚至能听到隔壁病房的呼吸声,仅仅是这样细微的声音也令我暴躁。”
“脾气越发乖戾,好在我没有力气,也没有可以给我摔的东西,病房里整体看来依旧死寂般过完每个二十四小时。”
“遗忘是基因里携带,是与生俱来应对痛苦的良药,漫长折磨里,微小到我之前根本不在乎的感知,一点一点将思念蒙上布,我以为马上就能忘记你了。”
“病危通知书,我的主治医生递给我,‘去见重要的人’,这是最后留给我的话,也成了我们最后一面。布被扯下来,思念袒露无疑,我来到书里,便也不打算再出去了。”
“你也会觉得我自私吧,明明在那边结束了生命,不把这边世界时间线走下去你就能无恙了,可我还是来了,成了了结你的那把利刃。”
那我要更自私些,我喜欢活在别人的记忆里,这样我会被不断美化,成为完美的个体,但似乎现在没办法以此安慰你了。
并且与我而言是现实的世界里,我做出了和你并无二致的选择,看上去似乎也同样是毁掉了另一个自己原本完好的生活。
“再次奔走回医院路上,我转身拨通了爸妈电话,磕磕绊绊说出原委。我没有体验过有父母存在的生长环境,只是理所应当认为此时此刻亲近的人该知晓。”
“再次倚靠在门边,好像没办法面对你了,我食言,走到你跟前,却下意识又是逃跑,你扯住我衣角。就那一刹那,前所未有的安心感,我不再是独自长大的小孩,我也有了被挽留的权利。”
“你问我为什么哭,不过是因为被挽留的人不该再做令人为难的事,所以苦楚都咽了回去。”
“爸妈也是在努力克制情绪,虽然表面波平浪静,但大家都知道,稍有不慎,情绪便会翻江倒海倾斜而出。”
“爸妈表现得尽可能不在意,诓骗说要回家休息,留我一人照顾你。其实你睡着后,我们都守在你身边,而且大部分时间是他们在照顾你。”
“深夜里,我站在阴影里,默默地看着他们为你做的一切。爸爸小心翼翼掖被子角,生怕有点风钻进去冷到你,不料你翻了个身,他就被妈妈拉出去斥责,回来后,爸爸又没忍住,伸手准备拂去你额头的碎发,妈妈一下就给他手掀开。”
“迷迷糊糊里,我蜷缩在墙角睡过去了,天边微微泛光,窗帘滑动的细微声响唤醒了我,身上盖着妈妈的外衣,看到他们拉好窗帘离开的背影。”
半睡半醒的梦里,我依稀听到你们的声音,我知道他们隐晦的爱总是怕被发现,总是好像小偷,悄悄从自己的青春年岁里监守自盗,把爱分给我,却不敢诉诸于口,否则子女的感恩会变成余生难堪的惩戒。
“你醒来,他们拎着很多不同种类的早餐,自己做的,街边买的,精力充沛的样子不免让人误会他们昨夜一夜好眠,结果你没有口福,只能吃流食,好吃的就全进我们肚子里了。”
“午后,我们支撑你下楼散步,你把想法全部告诉了爸妈,眼神里没有任何惊讶,只有父母对孩子想法早已了如指掌的自信感和因为你有自我独立人格及想法的自豪感。”
“话题很快就切换成闲聊,轻松而随意,三言两语就能读懂彼此内心,我没有说话,静静听着你们的交谈,却足以滋养我的内心。”
“一阵风吹过,爸爸的指头终于能拂过你的发梢。”
我想,他们的爱并非很沉重而不可言说,只是托举起我确实需要费些力气。
“那天你还告诉了我属于你的故事,全部你能回忆起来的细节,而我也明白了,无论如何你都会去那个世界里,就像我来到这里,所以我只是劝你继续治疗维持基本活下去的能力,你答应了。”
“我放弃改变,或者说我放过自己也放过你。”
顺着听你讲,我慢慢补全了之前的细节,疑问都有了眉目,许多地方都明晰了。
“还好,这个世界里,我格外健康,有了照顾你的资本,还能陪着你,细想来,我该知足了。”
“太过于熟悉的环境,我日复一日接受医治的房间,现在换你住在其中。你说因为有我时间没有那么漫长,而我因为阳光照在我们交叠堆在椅子上的衣服,觉得房间内别有生气。”
“你没有谈论与生命相关的话题,反而与我畅想无尽的未来,我们谈论到中年,谈论到年迈,甚至谈论到地球、宇宙的末日,即使我们都明白,没有哪一个是你能抵达的未来。”
“折叠的陪护床小小的,没办法翻身,晚上手还会悬在外面坠醒,稍微移动就吱吱呀呀,每到这种时候,你都会笑着看向我,然后我就有意无意弄出响声,为的是对视的一笑。”
“我偶尔几天禁不住你软磨硬泡,和你同睡一床,我们会睡得很晚,话匣子被打开,能聊的东西有太多,回到初相遇的样子。”
“你在适当的位置掐断话题,闭上眼,放缓呼吸,你知道倘若自己不睡,我定是睡不着的,便假装困了入睡。”
“床铺并没有宽敞多少,我还是尽力留出间隔,你的体温顺着棉布纤维爬到我这边,能交织缠绵的仅有我同样传递出的温度,难以言喻的忐忑中,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样的场景我幻想过无数次,是回到现实里,每次治疗后仿佛劫后余生的喘息里,我在意识朦胧的时候,你时有时无陪伴在我身边。好多次我都眯起眼睛,让房顶悬挂的灯挤进瞳孔中,如此,你可以存在的久一些。”
“一个和我完完全全一致的人,陪在我身边,理解我所有痛苦,我不必绞尽脑汁用语言描述,只需要眨眼、点头,对方就可以清晰明了领悟,并感同身受。我时刻幻想被爱,时刻幻想去爱。”
“可真的躺在你的身边了,什么幸福甜蜜的感觉都烟消云散,你的体温一点一点渗透过来,慢慢把我包裹蚕食,我原以为只要每天精疲力竭便能停止自我精神消耗,可你的每次靠近无疑让我内心负担又加重一层。”
“如果可以,我也想触碰你的头发。”
“我的笔尖究竟有多大魔力,我不确定,写下我所有感受到的痛苦,传递到你会增加几成,无法确定,但或多或少算得上感同身受,在你痛苦时我也曾体会过,负罪感可能有减轻吧。”
“床单皱痕遍布,你的肩背、手臂、脖颈深深浅浅抓痕,唯独没有抓花自己的脸,你说:‘脸抓花了没那么好藏住,你们不会喜欢小花猫的’。我帮你用碘伏消毒,你永远是低着头不敢看我,仿佛是没控制住情绪的小孩害怕家长责骂。”
我不敢看你的眼睛,你眼里有太多情绪,温柔平静,却又能在瞬息颤动中掀起思绪波澜。人生病总是会变得脆弱,这也成了为数不多回到儿童时期的契机,内心的极度依赖和现实身份的冲突矛盾下,因为有你,我任由自己变成小孩。
“治疗结束头天晚上最痛苦,紊乱且沉重的呼吸,嘴唇被咬烂,涌出鲜血,在灯下反着光,你紧紧闭着眼,身体抵住床板。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抚才有效,也不敢随意触碰,只能握紧拳头压在枕头上,告诉你别怕、别怕。”
“第一次治疗的夜晚我记得最清楚。等你终于安稳睡下后,我撑着站在窗前,看着路灯下的影子越来越少,来往车辆低吟浅唱,忙碌中停下来,我反而不知道该干嘛,仅是静静地盯着窗外看。”
“床吱吱喳喳作响,我知道你醒了,余光看到你挪动,可我无法正视你,于是选择继续看着窗外,试图找点话茬,给你分散下注意力缓解痛苦也是好的。”
“你说想躺久了不舒服,我拧动床侧的把手,仍旧没有和你对视。生锈的柄轴咔滋咔滋乱叫,尖锐得要刺穿耳膜。”
Z说到这,皱起眉咬住下唇,稍作思考后摇摇头,似乎在摆脱什么想法。
“你应该是不会这么觉得的,不过我还是单方面认为跟我闷在同个房间里很憋屈,愧疚作祟,我推开窗户,心里话不自觉还是说出口。”
“其实我有看到你艰难地摇头反驳我的话,但当时如梗在喉,话未能说出口。压制情绪没作用,反倒是适得其反,积压已久的情绪最后外泄出来,说了太多无意义的情绪废话。”
“身体也摇摇欲坠,我用力敲打头部,想以此唤醒残留的理智,蜷缩起来——这是我自我安慰比较有效的方法,能把自己抱住,就好像另一个我将我环绕住,和我共同承受情绪。”
“后来,你让我摸你的脸,你轻轻眨动两下眼睛打消我的疑虑,高兴得我差些绊倒在你的输液支架上。”
Z又走神,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脸上的表情从惊喜转为失落,右手在左手掌心摩挲,左手又贴在脸上,努力捕捉那段模糊的记忆,如同一位优秀的默剧演员。
“你不知我反复记忆了那夜你的体温多少次,可……可我现在能描述出当时的心情,却道不明也想不起温度究竟多冷多暖。”
“时间侵蚀,所有的所有都会化为虚无,我害怕,害怕会忘记关于你的所有。”
“雨季,是足够我一生回味的时候。我想起有次书店出来,走到半路,突然瓢泼大雨,你赶快脱下外套包裹住新买的书,而我赶快脱下外套盖在你头上,雨声雷鸣不及我心跳一半躁动,我抓住你的手,狂奔回家,心里自导自演了一出带心上人逃去无人之地的戏码。”
“到了你家,放下书,你随即牵住我往外跑,无所顾虑奔跑在雨中街道,无目的,只是奔跑。衣服湿透,贴在皮肤上,脚步溅起水花,不刻意避开水洼,踩到哪算哪,旁人不懂的世界里,我们自有我们的狂欢,与任何无关,只是自在和开心。”
原来你还记得呀,那天买的书我翻了几页就塞到书架上再没看过,不过那天你披给我的外套还在衣柜里好好挂着呢!
印象里,我们还被一辆快速驶过的汽车溅了全身是水,按以往肯定是嘴上骂骂咧咧讨要个说法,但那天既然早已全身淋湿,干脆相视而笑过去了。
就是啊,明明很多很多美好回忆,总在某段里困着会走不出来,更容易把我忘记的。
“还有,太阳雨的时候,你总喜欢祈祷,说是什么人总要有些盼头,总要给自己制造些惊喜,活着才不会无趣。于是,我祈祷过多次,太阳雨、彩虹、红月等等,自然里的奇特景象我都尝试过,念念不忘未必有回响。”
人有时候还是有些寄托比较好,否则稍微的不如意都会成为致命打击,好在我们之间的回忆不算少,足够你走得远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