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在Z的言语中被娓娓道来，句句文辞似浇灌我死去的细胞，它们逐渐复活，我的身体也开始恢复触觉，水流划过，温度对我来说不冷不热，恰到好处抚平焦躁。

    我跟随着流水，跟随着船只。船的影子投下，盖在我身上和水面上，任由海浪将它扭曲变形。

    我的视角也不再局限于眼前的状况，望向高远的天空，云层悠悠飘荡，太阳遮得时隐时现，偶尔毫无保留投下光芒，Z眯起眼睛，我想许是海面反射的光闯入了视线，遥远处，海天交汇，勾勒出世界的密封线。

    与Z同行的人说了什么，我没太听清，Z接过递去的水，喝了几口便又继续讲述故事。

    “夏天来了，去往峦山公园的路上渐行渐幽静，我不讨厌如此的氛围，或者说在这样的环境下我才能稍微喘口气，活得更自如些。”

    “到公园门口，看着指向不同路径的指示牌，我没有过多纠结，径直走向你通往的那条，名曰‘惜别’，也是知我心，晓我意了。”

    “行至碎石路尽头，我停下脚步，好在无人照料，草木倒是生长得繁茂，茎秆粗壮、叶片肥厚，能把我的身影掩盖很好，我就躲在拐角树下，屏声敛息于缝隙间窥望。”

    “当时的做法确实不光彩，心里的着急担忧压下一切，只想确认你无恙。但不论怎么说，我都只是个未经允许的偷窥者，偷窥属于你的人生，偷窥本不该有我出现的人生。”

    我从不会爱上完美的神，我所爱的一直是破碎的人，是构成我生命的你们，只是Z好像没明白。

    不过我们都不是读者，没有谁是上帝视角，我们都读不出对方的爱，还总是读错爱。

    “湖面波光粼粼，荷花荷叶粉黛相间，白鹭腾飞、入水、翱翔，安静中不失生机，亭子虽因年岁褪去华丽，但也是生命和时间碰撞留下的痕迹，它们在无人处也有很好的生活。”

    “你立于湖边，眼前景我想一定生发了不少感想。再然后，你在亭子中坐下，光影洒在你的肩头发梢，睫毛在脸上落下淡淡阴影，同眨眼时一起上下颤动，仿佛是沉寂已久的园林向你发出融为一体的邀请。”

    “风延小路灌进这方寸天地间，树叶上下齐鸣，吹过湖面，吹进亭子，想带过你的一页篇章，你没有拒绝，不紧不慢挪开压住页脚的手，风没有急匆匆走过，阅读中只是掀起半个角落。”

    “你闭上眼，感受风的抚摸，衣角摆动。亭檐角飘下许多叶子，偏偏有那么一片掉入你的书中，自然被你笑纳，纳入囊中，你合上书，而我也该离开了。”

    “见你心情不错，无尽夏也长势不错，我于是拨通了电话，邀约你同去赏花。”

    “第二天我大早就去了你家，你身体不好，外面的早餐肯定不如自己弄得干净营养，我趁你还在睡觉准备好了早餐。”

    “早餐端上桌，你也洗漱好，我们相对而坐，认真享用一日里的第一餐，就这么继续下去该多好，我又沉浸不切实际的幻想中。”

    “夏日雨季，山里开车别有一番体验感，积云密布，低垂下来，雨打在挡风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打开一缝窗户，空气中弥漫湿润泥土气息，混合着来自山林里的草木香，解脱我于闷热中，传来丝丝凉意，车轮碾压湿滑的泥巴路，卷携着泥浆向前滚去。”

    “远处的山腾腾雾霭升腾，我们也仿佛驶入云端，路两旁的树积攒好雨滴砸在车顶发出重响，你手托下巴凝望车窗，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观景。”

    “路上耽误不少时间，却正巧在到达目的地时雨过天晴。我拿出眼罩戴给你，你没过问，信任地搀挽住我手，我带你绕过泥泞积水滩，走到花前，取下眼罩。”

    “雨过天晴，天空更显清澈，阳光柔柔降落，描绘每片花瓣。露珠挂在花瓣枝叶边缘，悄悄滚落入泥土。远山被洗涤得青翠欲滴，围绕着这片无尽夏花田，更显色彩温柔纯粹。”

    “我的目光并没有长久都留在景上，而是不自觉看向了你，你瞳孔轻转，将绚烂花海的每个角落凝聚入眼中，你浅笑，引山谷震颤，风袭过花田，反倒衬这山野天地间更静，搅得我心更乱。”

    “你俯下身子，指尖触过花朵，我不知何时如此矫情，似有万蝶聚腹中，再笨拙的人都会在这种时候明白自己的爱意。”

    可惜我说不了话，不然真想打趣你，那天花田里没蝴蝶，是不是都被你偷偷吞掉了。不过好在说不出口，不然你又要说我坏氛围了。

    “想到你不久会离开，不能再徒增你的烦恼，蝴蝶全部被我扼杀在腹腔中，换成没有流出的眼泪。”

    “而现在，泪总是反反复复挂眼尾，流不出，你不在，没人会喜欢看我哭。”

    “那天，不爱拍照的你那天硬要拉着不爱拍照的我合影，可是看哪都不如看你，却又被你说不看镜头。你虽然语气间洋溢自信，但也只是生硬的和我肩膀靠拢，比出不自然微笑。那张照片是你为数不多留给我回忆的物品。”

    本意是留给你回忆让你更有底气往前走，不曾想成了你向前的枷锁，早知会如此，便不该留给你任何能回忆的物品，或许时间久了，你就会淡忘，以为曾经的美好痛苦都仅仅是睡了太久的梦。

    “我依旧和照片里一样，无论何时，看向的总是你。”

    “我先去了木屋准备午餐，取出提前让人准备好的食材，花主给我打下手，同时让其他人再完善下木屋的景。我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呢，结果你才初尝一口就知道是我做的，房屋也看出来是我布置的。”

    “下午我们相谈甚欢，回到家后我终于敢把蝴蝶放飞，发了一条仅你可见的朋友圈——‘无尽夏带着我不绝的思念开在了那个回不去的夏天，安静且肆意。’，蝴蝶逃得太快，我最后还是没有敢配上我们的合照。”

    “那天带走了两束花，一束放在我的床头柜，另一束第二天我带给了书店的店主。店主已经不是我们初遇时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了，世事变迁，从前我们都忙于自己的事情，等反应过来，身边曾留意过的人在无意中走了很远。”

    “床边的花和店面柜台上的花相继枯萎，如同相继离去的两位老人一般。”

    是的，我们甚至无权利因为有过简单的交流便去参加葬礼，与短暂相遇的人们告别。

    “只是，一直留意的人也走了很远很远，我找不到了。”

    “上次光顾峦山公园后，你似乎是找到了写作的绝佳场所，几乎每天都去，我总是在你身后，目送你进入公园，然后就离开了。”

    “有天鬼使神差，没克制住，还是跟着你进到了里面。你找到一个小石桌，用指头逗逗小蚂蚁，还允许它们爬到你掌心沿着纹路转到手背再爬至手腕。你又轻轻挥动手，小蚂蚁就乖乖挪出位置给你写作。”

    “没写几个字，你开始环顾身边，我迅速躲避，怕你发现了我，我不敢出声不敢呼吸，我想不出来如何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紧紧闭上眼睛，等着一切发生，做好了实活实说承担最差结果的打算，心跳的亡命钟声一帧一帧跳动。长久静默无事，我感到有些奇怪，深呼吸冷静下来，决定看看情况，你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我悄悄挪着步子走到你跟前，背部随着呼吸缓缓起伏落下，脸完全埋进臂弯里，看不到有些可惜呢。”

    “风窸窸窣窣吹着，天气倒是不冷了，但是你身体还是要多加注意。于是我脱下外套盖在你身上，我想，刚才的深呼吸根本就没让我冷静下来，下意识就把外衣披给你，也没多想你醒来发现怎么办。”

    “我做到你对面的石凳上，学着你趴桌上，看着你，只是看着你，看了很久很久，距离也很近，我从没有像那天一样能够那样平静轻松陪在你身边，听着你的呼吸声，闻到来自你的时有时无的香味。”

    “整个世界都好安静。静到我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到了。”

    Z双手搭在船边，头歪靠在手臂上，挡住了嘴，不过我能看出眼底浓浓的笑意，我已经想象出了Z所说那天看着我的情形，能留下获其一笑的回忆，算是足够了。

    “可梦都是会醒的……你身体稍微颤动，我知道你见完重要的人要醒过来了，我跑走了。”

    “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逃跑呢？是不敢表达也无法表达心声的胆小鬼？还是躲在暗处偷看的失礼者？反正都是些见不得光的想法，很肮脏。”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的心思，却来不及告诉你，不是只有得到回应的感情才高尚。

    不要沉默，不要收回笑容，我希望你能继续笑。

    “第二天你打电话喊我吃饭，我没考虑什么就应下了。刚进门发现外衣在沙发靠背上，还让我带爸妈去峦山公园，内心瞬间慌乱了，这次恐怕是鸿门宴要兴师问罪了。”

    “结果你只是说洗干净了让我拿走，你那么机灵，估计是知道衣服是我的，顺便试探下，我就只能装傻充愣，装作不知道这衣服来历。知道自己表情管理很差，故意躲你后面不给你看，你并没有揪着不放，给了我个台阶就暂且作罢。”

    “我当然高兴，马上就接过你手上的活，帮忙处理菜，饭后为了把谎话圆得真一点，故意说没找到公园位置，事后想想，隔那么久问，不被识破才奇怪。”

    你跟着我的事我都知道，自以为躲在树后藏得很好，但是你知不知道你黄色的衣服其实蛮显眼的；公园门口地上来回踩得乱七八糟的脚印，你是一点没注意；杳无人烟的路上我从来没回过头，你也是真不怀疑；尤其是你的外衣，尺寸、洗衣液香味、款式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还有很多我能罗列的方面。

    我不揭穿只是因为如果看住我你能放心，那我就让你看住，我不想再耍小性子为难你们了。

    “安定的日子令我松懈下来，加上你还找我要墨水，以为自己真有改变一切的神力了。”

    “猝不及防的事最喜欢在人们感到幸福的时候降临，你病情复发倒在家里。所有的最后还是走回正轨，你晕倒的事情我在小说里提到过。”

    “因此，我提前就到了你家门口，为了证明自己能改变结局，我守在门前，等着时间过去，你依旧安然无恙。可是闷响和被子碎裂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我便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输入密码，不断报错的的“哔哔”声又让我无能为力，我大吼你的名字，没有应答，邻居都探出头张望，我哆嗦地翻找手机，拨通急救电话，另一只手也没停下用力敲门。”

    “消防员破开门，而我比医护人员更先冲进门，你倒在饮水机前，玻璃碎片散落一地，我不敢碰你，只能看着医护人员把你抬上担架，我扒着担架边缘，小声念叨着你的名字，大脑空白了，剩下的唯有你。”

    “又是急救室外的徘徊，我坐立难安，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无数有关分别的，我只能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结局还要有些日子才到。”

    “你被推出急救室，苍白无力地躺着，再度相似的画面出现，我的内心真的没办法承受如此打击，几乎要瘫软在地。”

    “在病房，我握住你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开，你的手真的很冰很冰，我明明都捂了一整夜，还是没有暖和起来，外面风也很大，用力拍在窗户上，我想让它停下，让你好好休息，又迫切希望它能把你唤醒。”

    “我好累，我睡不着，我来回触摸着你掌心的纹路和指尖的指纹，和你中指因为写字留下的茧，每处我都想记住。”

    “另一侧针水不断流入你的身体，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窗外透过的月光，照得朦朦胧胧，输液管的影子被放大投在墙壁上，微微摇晃，你手掌某处不时有脉搏轻微跳动，这两样，成了唯二安抚我的依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