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后辈如此郑重其事的一拜,先祖大人面带平和的微笑,他手掌轻抬,蓝知珩顺势起身。
“第九代……当年老夫将《玄霆剑诀》传于后世,便将这'劫烬无回'的至高剑意封存于‘雷渊’之中。千百余年来,竟是你最先触碰到这道剑意真谛!”
蓝英抚剑长叹:“看来这些年来族中子弟或资质平庸,或心性不坚……”他突然凝视着眼前的晚辈,语气又是欣慰又是怅然,“可惜啊……唯有你一人……幸好还有一人。”
蓝知珩闻言心中酸楚,一颗头垂得更加沉重了。
蓝英并未感怀太久,他目光骤亮,看向蓝知珩:“舍身入劫,剑出无生。你此刻必定已置身于生死一线的处境之中,不惜同归于尽追求极致毁灭方可进入这‘劫烬无回剑意’的意境。”
“先祖所料不错……”蓝知珩脸上妖纹暴起,断了又生,饶是他引动雷火焚身,也无法撼动那源源不绝的根基。
“好,既不畏死,绝境犹可复生!”眼中场景突然巨变,熟悉的殿宇眨眼间化为烟尘,目之所及皆是荒烟燥土,地底响起闷闷的旱雷声。
“既引雷火焚身,何不再召玄冰蚀魂?”一声直击神魂的喝问从天而降,蓝知珩识海中法诀突变,鹅毛飞雪从天而降,片片雪花清晰可见。
雷火自脚底燃起。起初只是细微的刺痛,像赤足踏上了烧红的铁砂,可转瞬间,那痛楚便似有形之物的啃咬,顺着经脉逆冲而上。
血肉在焚烧,骨骼在断裂,每一寸皮肤都在雷火中熔化、焦黑,那些伤痕瞬间形成却又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强行修复。
而头顶,雪落无声。轻飘飘的,一片又一片,如亡者的叹息,落在他的眉间、肩头、掌心。
看似温柔的雪花,却在触及肌肤的刹那化作入骨寒意,顺着毛孔钻入血脉,将雷火一寸寸冻结。
冰与火在体内厮杀,他的五脏六腑成了战场,每一次心跳都像被冰锥贯穿,又被雷鞭抽打。
“这就是……蓝英先祖领悟‘劫烬无回’时的感受吗?”
他跪在沙砾与黄土之中,面前是一柄插在滚滚烟尘中的长剑,他的“雷渊”此刻正将当年湮灭之痛尽数灌入他体内——这是传承,亦是生死劫。
“要么成,要么死。”蓝英先祖的残念在风雪中低语。
剧痛让视野模糊,可他的手却死死握住了剑柄。
拼死的决念在脑中扎了根,肉身彻底崩溃前,斩出那一剑!
雷火已烧到脖颈,冰霜覆过脚踝,他的瞳孔开始涣散,可剑锋却在震颤。不是恐惧,而是渴望。
濒死的躯体,在雷火与玄冰的绞杀中生出无比强大的渴念……
“劫烬……”他痛苦地嘶吼着,颤抖的嗓音中透出悍不畏死的战意,“无回!”
剑出的刹那,时间凝滞,所有被剑气掠过的事物,无论是风雪、岩石、还是火光,都在无声中化为齑粉。
而他站在原地,焦黑如炭的肉身尽数被冰封,不知是死是活。
“雷渊”剑身那饱经摧残的焦灰与冰迹簌簌剥落,露出新生的银蓝色利刃,蓝英先祖的叹息随风雪散去。
“……剑意成了。”
*****
炼魂宗隐匿之地,周焕与黑袍老者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回答谁的问题。
黑袍老者对着周焕的俊脸上下左右打量了好一番,最后竟要上手的模样,被周焕闪电般抬手阻止了。
“……你……你真不是琦玉那臭小子夺舍重生的?”
周焕推开那老者,退出一丈远,问道:“前辈认得先师?”
黑袍老者面露惊愕:“先师?他死啦?”
周焕脑中晃过琦玉那张疯疯癫癫的脸,和眼前这个疯老头的气质确实如出一辙,看来九成九是旧识。
“他临走前给我留下话说就当他死了,让我别找他。”周焕如实答道。
“额,这倒是他的风格。”
老者捋了捋胡须道:“老夫名叫迟悟,当年我被那恶婆娘用偷天换日的法子被天劫镇压时偷偷给他传了讯求救,他回讯说心魔反噬,恢复好了就来救我,刚刚你那一下子我还以为是他来了呢,不过此番派了徒弟过来也是有心了。”
周焕想起两百年前他功成之时,琦玉只字未提让他来冰极岛帮这旧友一事:“您……确定和我师父是好友?”生死攸关之际只给他一人传了讯,想必琦玉对于这老头来说是很有份量的朋友了。
迟悟肃然起敬道:“那是自然,当年我还是一个刚刚生出灵智的器灵,他从一场恶战中逃生出来,一身是血,重伤在身,在此地闭关了好几年。”
“那段日子他助我开智,引我修行,亦是我的良师益友。”迟悟眼中流露出无限怀念之色。
周焕眼皮抽了抽,心道,难怪你叫迟悟,原来是那黑心肝的取的名。
当年琦玉在此地经历的那场恶战,很可能击杀了此地的守护之灵。正因如此,无相混元镜才会频频显现异象,引来冰极岛各派修士的觊觎。
而炼魂宗正是利用了这个机会,暗中布局数百年,上演了一出瞒天过海的戏码。
他们假意在各大宗门围攻下颓然失守,实则遁入潭底布下炼魂大阵,引来天劫镇压器灵,利用灵宝的天然仙力维系地底的大阵拘人魂魄,卧薪尝胆数百年。
周焕明了这一切后,心中不由得生出另一道疑惑,听这人回忆,琦玉曾经强行取出过无相混元镜,他究竟做了些什么?
他心中并无多少义愤,更谈不上为这懵懂无知器灵打抱不平。琦玉行事虽不地道,却正合他意——他暗自盘算着要借琦玉与迟悟的那层交情,将那无相混元镜弄到手。
他清了清嗓子道:“没错,师父当年离去之际曾托付我两件事,其中之一便是前往冰极岛的寒月龙潭救他的一位故友。”
迟悟双眼一亮,道:“那第二件是何事?”
“这第二件事便是带走无相混元镜。”周焕指尖亮起“心映相形”的金色仙诀,“前辈,这召唤灵宝的仙诀怎么失效了?”
迟悟嘿嘿笑了两声:“这仙诀看起来不简单,似是与我的仙力同源,可惜那无相混元镜的本体已被破坏过,恐怕不能有所回应了。”
“什么?这古仙境的灵宝竟本体有损吗?”周焕奇道。
“难道你师父没有和你说过吗?东西还是他破坏的呢!”迟悟侧目嘟囔了两句,眼中不免有些流露出些许委屈的神色,“他用无相混元镜窥探未来,遭到反噬,发了好大的疯!”
周焕想起与琦玉相处的日子里他那时时双目赤红、戾气缠身的样子,心中暗自揣测,难道他是因为无相混元镜的反噬发的疯?
此人身上秘密太多,对他也极尽利用,若非天生灵体入了他的眼,恐怕最终也是沦为他各种试验的耗材。
想起此人,他心中竟复杂无比,说不清是感激更多还是怨憎更甚,只是在那道至暗的人生路口,若是让他重新选择他仍然会跪拜在他的脚下,成为他的弟子。
千般痛,万般苦,他在命运的长夜里独自咀嚼着每一分苦涩,都与那人脱不开干系。
无数次魂魄离体渺茫中前行,无数次在筋骨啃噬之后拼凑那剩得可怜的脉络,无数次意识被蚕食又重塑坚定……他浴血而立的身影,终是在破碎的旧躯壳里绽放出了新生的光芒。
可是说到底,究竟是谁让他受尽了这些非人的折磨?周焕重重地闭了闭眼,他不得不承认,那缘由与琦玉并无直接关联,他只是给了他一个残酷的选择,一个变强的机会。
“……我师父收我为徒之时……已经神志不清了。”周焕皱了皱眉,想到此次一行的重任深吸了口气,从容答道。
“嗐,无妨,这仙诀失效便失效了吧。”迟悟拍了拍周焕的肩膀,“你既是琦玉的亲传弟子,又有这道仙诀,我自是相信你。”
他面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道:“想要那宝镜便看我的吧!”
话音刚落,就见他闭上双眼两手合十,同时口中念念有词。洞窟中那灰蒙蒙的光线骤然暗下,未及反应一道银光转眼间闪过,所映照之处亮如白昼。
那银光如一道凝练的月华,又似融化的水银,在虚空中划出蜿蜒的轨迹。它的姿态既非雨滴亦非流星,倒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忽而舒展如缎,忽而蜷曲似游龙。
迟悟掌心一凉,那光华竟已顷刻化成嵌入肌肤的玲珑宝镜。周焕凝眸看去,那镜面竟如液体一般在他的手掌中央晃动起来。
"哈哈哈哈哈!"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狂肆至极的放声大笑,那笑声如同金属擦过粗砺的砂石,刺耳得令周焕烦躁不已。
他猛地转身,一名身着黑色鎏金绣纹长袍的白发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洞窟内侧。
周溪面容苍白如纸,双眼却猩红似血,银白色长发无风自动,在幽暗的洞窟中可怖如厉鬼。
"无相混元镜,我找到了!"周溪的声音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每个字都回荡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