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与最爱的人拜天地入洞房,我以为人生圆满。

    却没想到,大婚之日成了我的祭日。

    当我初尝云雨,攀上极乐之时,一柄尖刀没入我的心口。

    我的新郎官笑着说:「你的心,我拿走了。」

    那时,他还在我的身体里。

    后来,我从乱葬岗里爬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

    血染红我的嫁衣,我捂住空荡荡的心口,望向宫墙。

    「命,可以拿走,心,我必须拿回来!」

    1

    我穿着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布衣,跟随流民进城。

    官兵正在张贴皇榜,东宫要招宫人。

    我挤在人群中,听他们小声议论东宫昨夜那场大火。

    「洞房红烛点着流苏殿,金砖玉瓦付之一炬,可惜!」

    「太子大婚之日居然发生此等祸事,苏太傅家那对双生女当真不祥!一个命硬,刚当上太子妃就克死上百条人命,一个命薄,缠绵病榻拖累七皇子至今不能完婚。」

    「听说太子妃昨夜受了惊吓,如今卧病在床,太子怜惜不已,接她至长乐殿同住。」

    我冷笑。

    害了我的命,让我从云端坠入深渊,还对我的死秘而不宣。

    萧冕,你到底在图谋什么?

    宫人筛选严格,我面无表情地躺到榻上,张开腿,任嬷嬷探入。

    「麦齿已失,覆面,当末等杂役。」

    是啊!我已与他行过周公之礼,失了贞,再入这东宫,便是连脸面都不配再露了。

    进宫已有几日,我始终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

    除开正在重新修葺的流苏殿,以及新换了一批宫人,东宫平静得像是无事发生过。

    这天,管事嬷嬷端来一个大木盆。

    「这是太子妃的衣裳,你仔细着些!」

    我低头接过。

    太子妃?

    如果世界没有在洞房花烛那夜崩塌,那么她口中的太子妃,应该是我!

    我的手抚过盆中细软。

    香云纱!

    我的肌肤对香云纱天生过敏,这绝对不会是我的衣料!

    东宫朱墙高筑,我望向长乐殿的方向。

    那么,现在那里住着的,是谁呢?

    几日后,掌事宫女有疾,我总算寻到机会。

    日渐偏西,我捧着叠整好的衣服朝长乐殿走去。

    前方传来争执声,我闪身隐入草木。

    「皇嫂卧病在床,臣弟理当前来探望,皇兄为何不允?莫不是有隐情?」

    「络儿无甚大碍,太医嘱咐静养便可,皇弟执意要扰她休养,是何居心!」

    我托着木盘的手捏得死紧。

    再次听到他的声音,居然还会觉得心痛。

    可是,我明明已经没有心了。

    七皇子萧衍声若金石:「太子殿下,臣弟今天势必要见到太子妃!」

    两人剑拔弩张间,有侍卫突然清叱道:「什么人!」

    我从林木后拐出来,在太子与七皇子面前跪下,声音干涸得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

    「拜见太子殿下,七皇子殿下,奴婢是浣洗处杂役,来送太子妃殿下的衣物。」

    太子拂袖而立,对我不屑一顾。

    七皇子温润唤我:「起来吧。」

    我谢恩起身,正准备跨进长乐殿,身后突然传来萧冕噩梦般的声音。

    「慢着…」

    我僵住,身体忍不住地发抖。

    肖冕沉声:「抬起头来!」

    一瞬间,恐惧快要将我淹没。

    在他的无形威压中,我缓缓抬起头,面上白绸已被我的汗珠濡湿,我紧紧咬住下唇。

    夕阳似血,那张脸映入我眼中,与那夜一边占有我,一边把刀刺进我心口的脸重合。

    我口中泛起血腥味。

    他眯起眼,突然走过来扼住我的手腕。

    「你是谁!」

    他作势就要来掀我面上的白绸,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成冰。

    「皇兄且慢!」

    七皇子萧衍看我一眼,说:「宫人覆面为妇,皇兄若摘她白绸,她便没了活路,殿下仁义,还请三思!」

    萧冕紧盯住我的眼,半晌后,终是松开白绸。

    他扼在我腕间的手似烙铁,声却似寒冰:「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奴婢黄蝉。」

    传说,世间有一奇花,无蕊无心,名曰黄蝉。

    萧冕审视着我,又看向我的手。

    冻疮在水里反复泡烂,黄红脓痂遍布,我的手早已不是苏家大小姐那双凝脂柔荑。

    他嫌弃地甩开我。

    七皇子从地上拾起木盘递给我:「办完差事就赶紧回去吧。」

    他仍如往日一般温润和善,我眉心微动,感激地看他一眼。

    那日我终究没能进得了长乐殿,宫人出来接走衣物,我只得作罢。

    离开时,有人端着药罐经过,硫磺味刺鼻,我脚步一顿。

    与我一同长大的那个人,也以硫磺入药,不可断一日。

    突然,一个猜测让我险些站不稳。

    这位「太子妃」,是她吗?

    我从小视若珍宝的双生妹妹——苏绵!

    2

    我的猜测很快就得到印证。

    有个老宫女在浣洗处闲谈,说「太子妃」病这一场,虽然变成扶风弱柳似的,但是冰肌玉骨,容色不减。

    瞬间,很多以前被我忽略的事情,都清晰起来。

    萧冕把尚书房的先生们搬来太傅府讲学,古琴书画课许我旁听,特允苏绵伴我一起。

    每每赠我礼物,必定捎带苏绵一份。

    送了名太医来府中,说是为了方便为我调养身体,却是大多数时间都在照顾苏绵的旧疾。

    ……

    往事种种,我以为是太子爱我怜我,原来却是他爱别人至深!

    深到狠心害了我的命!又把我这满身富贵荣耀尽数交付他人!

    我恨!

    萧冕,你既不爱我,又为何要娶我,与我交颈缠绵!

    我捂住空荡的心口,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感应。

    我蓦地抬头望向长乐殿。

    我的心,我的心在那里!

    是夜,我打昏送药的宫人。

    长乐殿侍卫伸手拦住我:「报出主药!」

    我垂着头,没有半分踟蹰:「硫磺、半夏、荔枝核。」

    多少个日夜,我哄着苏绵喝药,四十九味药材我能悉数说全。

    侍卫侧身放行。

    宫女捧着珍馐食盒经过,语气艳羡:「太子殿下每日变着花样亲自哄她饮食,太子妃殿下真真好福气!」

    我低着头避过,没人看见我眼中寒意。

    凭着记忆找到书房,我随手把药汤倒进花盆里,推门进去。

    太子书房敞阔,琳琅堆满各色书画奇珍,我寸寸摸索却一无所获,心中愈渐焦急。

    「谁!」

    一声轻喝在我身后响起。

    同时,一只手向我袭来,擦过耳畔,抓住我的肩。

    我面上一凉,白绸飘落。

    紧接着,他的一声轻唤让我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苏络…」

    萧衍的声音很低,语气却异常坚定。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认出我的,但来人不是太子萧冕,我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他见我不开口,没有松开手,但也没有强行扭过我的脸去一看究竟。

    僵持间,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

    萧衍突然靠近我耳侧轻声急述:「别出声!」

    他捞起地上的白绸,拦腰搂住我。

    书房门被推开,萧冕走进来。

    房梁上,我在萧衍怀中,屏住呼吸。

    萧冕走到书架前,取下一个木盒,打开。

    我定睛望去,像是一叠纸笺,莫名有些眼熟。

    他拿起木盒朝外走去,临出门,又突然回头看向房中。

    我提起一口气。

    一只温热的手忽然握住我的,不轻不重地捏了下。

    萧冕左右环视一圈,终于离开了。

    萧衍搂着我悄然落地,目光一瞬不瞬地黏在我脸上。

    我推开他。

    「原来,传言中手无缚鸡之力的七皇子,竟有这般好身手!」

    我故意揭他隐密,既已被他勘破身份,不如互相制衡。

    闻言,萧衍并无恼意,只深深看我一眼,在楠木书桌旁的角几上一扣。

    那不起眼的角几居然弹开一个暗格。

    他语气笃定:「我想你应该是在找这个。」

    我望去,暗格里躺着一枚玉色扳指,旁边还有一块形状怪异的黑铁。

    里面不是我的心,我有些失望,但面上仍不动声色。

    他毫不避讳地当着我的面将玉色扳指拿走,动作间,他怀里一抹妃色闪过,很像我前几日送去长乐殿的一块丝帕。

    我收起心思,伸手拿起那块黑铁。

    待要细看时,书房外一队侍卫举着火把,朝后院疾行而去。

    萧衍正色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带你出宫。」

    我随手把黑铁块塞进怀里,摇头。

    我不走,我的心还在这里。

    外面动静越来越大,萧衍似无奈地看我一眼。

    我被萧衍携在怀中,影子般潜出书房。

    哭喊声夹杂着厉喝传来,是杂役处的方向。

    突然,我瞥见葱郁浓艳的花盆中,有一盆根茎处染上枯白色,颓败突兀。

    我拧住眉。

    药汤!

    我大意了,硫磺、半夏本是毒物,我那碗药汤只怕是露了马脚!

    沉思片刻,我说道:「七皇子殿下,能否送我到后院杂役处柴房?另外,可否将您怀中那条丝帕给我?」

    我的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散,但我知道他一定听见了。

    3

    萧衍送我至柴房,将那方妃色丝帕,连同一只骨笛一起塞到我手里。

    「此笛无声,只有我能听到,若遇危险就吹响它,我一定会找到你。」

    他又嘱咐了句保重便消失在夜色中。

    柴房里,侍药宫人仍旧昏迷着。

    我展开妃色丝帕,毫不犹豫地朝左侧面颊覆去。

    很快,钻心蚀骨般的奇痒让我僵直了指节。

    耳边似乎响起了娘亲的声音:「香云纱再美你都碰不得,否则会觉万蚁噬心,皮肤红肿溃烂状似灼伤,那娘亲的小络儿可就不漂亮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将香云纱丝帕连同骨笛和那块黑铁一起塞进小衣,贴身藏好。

    柴房门被人踢开。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我听见旁边宫人动静,才跟着蒙蒙睁开眼睛。

    太子萧冕在一队持刀侍卫间走出来。

    「太子殿下饶命!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给太子妃殿下煎好药正要送去长乐殿,就被人打晕了。」

    那宫人似是怕极了,连忙攀咬住我:「当时只有黄蝉进来小厨房,说是要烧水泡脚!」

    「黄蝉?」

    萧冕声音狠戾,大步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头发。

    「啊!」旁边宫人看见我的左脸,突然惊叫出声。

    萧冕抓着我头发的手很用力,但我却丝毫感觉不到痛,因为痒远比痛折磨。

    我极力维持着清醒,咬着牙,一字一字说道:「奴婢正在烧水,脑后突遭重击,接下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面上无白绸遮面,萧冕注视着我,眼中变幻莫测。

    我的衣服被汗水浸湿,面上终于抑止不住地显露出痛苦之色。

    萧冕手指突然从我完好的右半边面颊上擦过,声音听不出情绪。

    「黄蝉带回长乐殿,另外一个,杀了。」

    我跟在萧冕身后,跨进长乐殿。

    他杀死我的那夜,我在濒死的那一刻,想过妹妹苏绵见到我的尸体会哭得多伤心,没想到,她却是笑得比殿外的桃花还艳。

    她迎上来,抱住萧冕的手臂:「殿下为何去了这般久,那贼人可有抓到?」

    说完她突然看见太子身后的我,眼中闪过一丝惊恐:「苏…」

    我以为,她乍见到我,起码会失声叫出一声「姐姐」。

    萧冕扯下我面上白绸,捏着我的下巴偏向一边,把我烂肉横翻的左脸亮给她看。

    「别怕,只是杂役处一个下贱宫婢,倒是长了副好面容,烧了,可惜了。」

    苏绵目光扫过飘落的白绸,窝进萧冕怀中,赢弱娇软。

    「殿下便是连妇人都带回来了,可是厌倦臣妾了?」

    我恍然才想起来,这宫中,白绸覆面为妇,太子揭了我的白绸,若不杀了我,便是要我当他的女人!

    顿时,我似被架在熔炉上炙烤。

    萧冕却甩开我,从苏绵襟边抽出丝帕,仔细擦手,讥讽说道:「如此残败丑陋之姿,我多碰一下都觉得恶心!」

    他将苏绵拥紧,柔声哄着:「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清楚吗?把她带回来,是看她长得像那人,你以前不是恨那人入骨吗?她,便交给你处置了。」

    他每说一个字,我便下沉一分,一直沉到无间地狱。

    原来,这便是我视若珍宝的至亲,我托付真心的至爱!

    半夜,当我被人蒙着头带走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愿倾尽所有怜之爱之的妹妹,竟恨我至此。

    月色下,苏绵戴着属于我的太子妃凤冠,笑容绝艳。

    「我不管你是谁,黄蝉也好,苏络也罢,我费尽心机才得来这一切,没有人可以觊觎!」

    她从发间抽下一支雕凤金簪,俯身靠近跪在地上的我,在我完好的右边脸颊深深划下。

    她似极其享受地眯了下眼,掀着红唇说道:「我早就想这么做了!苏络,疼吗?」

    我嘴里塞着破布,只能呜咽一声。

    接着,凌波池森寒彻骨的池水淹没我,我不能呼吸,只能睁大眼望着微光逐渐远离。

    绝望,又不甘。

    若上天怜我,让我再从地狱挣脱一次,我一定要把他们加诸于我的,全部都还给他们!

    这时,我怀中那块古怪的黑铁掉了出来。

    我奋力游过去抓住它,用铁块尖利的一角使劲搓磨缚住我手腕的麻绳。

    在我快沉入池底时,绳子终于被割开。

    我想向上游去,可是我真的没有力气了。

    在冰冷的池水涌入我口鼻之前,我摸出怀中骨笛,凑到唇边。

    笛声这么小,这一次,他听不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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