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陷在无边的黑暗中,无处可逃。
突然,大地开始颤抖,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地鼓动着,似要破茧而出,捅破这苍穹。
我的意识渐渐回归。
好冷。
似有一片沁凉柔软落在我唇上,很快又消失。
咦?是下雪了吗?
「络儿!」
有人在不停地唤我名字,一声一声,急切,又小心翼翼。
我想看看是谁。
月光刺痛我的眼,泪水抑制不住地涌出眼眶。
萧衍抱紧我,声音哑得似哽咽一般:「络儿别哭。」
我被他瓮在怀中,冷冰冰的话听上去倒像在撒娇。
「我没有哭,是月光碎在我眼睛里了。」
等我再次醒来,是在一间陌生的厢房中。
一名婢女推门而入,见我醒转,哭着扑上来抱住我:「小姐,红缨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愣住,从小服侍我的丫鬟,名如其人的红缨枪,第一次似普通女子般流泪。
我听她啜泣着说完来龙去脉。
那日我与萧冕入了洞房,红缨候在院中,突然瞧见一人肖似苏绵的贴身丫鬟峨嵋,便跟去,不成想落入陷阱。一群高手出手狠毒要取她性命,她独木难支,关键时刻有人救了她带来此处。
看来,那夜苏绵已在东宫,只等萧冕杀了我便取而代之!
我的手不自觉收紧,忽然一阵刺痛让我微蹙起眉。
我抬起手。
那块古怪的黑铁被我紧紧攥着,尖锐处已经深陷皮肉,因为我的动作,伤口处又开始汨汨流出鲜血。
红缨连忙拿来伤药和纱布,解释道:「你被带回来的时候昏迷不醒,但手里一直牢牢握着这黑铁怎么都不肯松开,七皇子怕伤着你,便没有强行取出来。」
我把铁块从掌中拔出来,皮开肉绽,猩红瞬间奔涌。
黑铁浸了我的鲜血,竟显现出两行字来:「双生明珠并蒂莲,一荣则一衰,宝光不可同辉;天命真凰浴火生,祸兮亦福兮,真心必付真龙。」
呵,原来如此!
我与苏绵并蒂双生,天命只容一人,太子殿下爱她,必杀我!
真凰必存于我与苏绵,天命难测,太子殿下要这天下,必要拿走我这颗真心!
他既要江山,又要美人。
可我又有什么错?要受这剜心之苦!
我更紧地握住黑铁,再一次把它陷进掌中,深可及骨。
萧冕,你既待我如此,我必毁你美人,夺你天下,将我那颗真心拿回来!
无论我是真凰假凰,我必将你这真龙拽入地狱!
5
不知萧衍给我用的是什么药,几日后,我的伤口都已长出新肉,只除了右脸上的那道划痕。
我坐在镜前,打量着自己狰狞恐怖的皮肉,回忆苏绵划下它时的动作和表情,仔细记住。
「为什么不上药?」那日送我到此处后便不见踪影的萧衍走了进来。
我从镜中看了他一会儿,说:「你早就知道了。」
我相信他一定明白我在说什么。
萧衍淡淡「嗯」了声,没有否认。
他走过来扳过我的身子,拿起药瓶,往我脸上上药。
我盯着他微微垂下的睫毛,问:「你愿意与我成亲吗?」
他手上动作一顿,咻然抬眸望住我。
我自嘲一笑:「你与苏绵自幼订亲,你守着这桩婚约至今未娶,自是情深意重,可她如今已是东宫太子妃苏络,这七皇妃之位,可否让我暂坐?」
见他微微皱眉,我抛出重饵:「我不知自己是不是那真凰,但我若寻到自己那颗真心,必定交付于你!」
萧衍目光幽深,蕴着我看不懂的情绪:「络儿,我娶你!」
我别过脸去。
窗外,草长莺飞万物复生。
这天下,是谁的都好,只要不是萧冕!
几日后,我被送回太傅府时,脸上只余一道细细白痕。
爹爹见到我很是欣喜:「太子殿下与你姐姐鹣鲽情深,又如此照拂于你,把你送去药谷调养,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身子大好了!」
我不忍欺他,更不忍让他知道真相,只得在苏绵以前的小院住下。
好在,当天宫中就传来旨意,着我与七皇子萧衍完婚。
一个月前,我身披嫁衣与萧冕一起跪拜天地。
今日,他却身居高位,代天子受我行拜高堂之礼,而红绸另一端,是他的弟弟。
隔着红绸盖头,我真想看看他的表情。
萧冕,无心之人回来了。
你,害怕吗?
直至我被送入洞房,一道目光一直紧盯着我,似要穿透我的心口。
红烛摇曳,满室香暖,我与萧冕洞房花烛那夜的记忆袭来。
缠绵、交颈、动情、极乐——
而后是尖刀寒芒。
我扯下红盖头,捂住心口,面色苍白。
萧衍眸色深沉地看着我,又侧头看了眼影影绰绰的轩窗,柔声道:「别怕,我在这守着你。」
我合衣而眠,他卧在窗边塌上,红烛在我们之间摇了一夜。
第二日,我随萧衍进宫请安,圣上坐在龙椅上看了我片刻,突然称赞道:「你与太子妃双生明珠,姿容绝世,恰似那日月同辉啊!孤便赏你一顶月辉凤冠吧。」
我跪地谢恩,敛下眼中寒芒。
那黑铁上云「双生明珠不可同辉」,圣上此言字字切词,又故意越了礼制赐我一顶凤冠,其间深意只怕牵连甚广。
我侧头看向萧衍,正对上他的目光。
他似安慰般地看了我一眼,而后跪地请旨:「父皇,羌人异动频频,屡次扰我鼎城,儿臣无能,愿替父皇前往边关劳军。」
圣上面上神色不辨,说道:「哦?皇儿新婚,竟愿意舍下这般美人去那苦寒之地,到底是你母妃的儿子!」
我低眉敛目,心思百转。
七皇子萧衍生母兰妃穆氏,乃忠义大将军府嫡女,当年鼎城危急,穆家军死伤惨重,兰妃卸下红妆着戎装自请出征,我母亲——穆氏义女穆云,也丢下年幼的我和苏绵,随她出征。
后来,虽然鼎城得以保住,但兰妃被羌人设陷,英魂永留天机山。
我母亲虽然侥幸逃脱,但身负重伤,两年后,也仙去了。
萧衍此时自请去边关,只怕是因娶我之故引圣上猜忌,只能以此举表忠义之心。
回府后,我犹豫再三,问道:「你自请去鼎城,可是因我之故?」
他虽不如传言中那般手无缚鸡之力,但边关风云莫测,又有「绝地」之称的天机山,我不想他因为我枉送了性命。
萧衍温润一笑:「不必忧心于我,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三日后,萧衍出发鼎城。
临走时,他把那支骨哨又塞给我:「此去鼎城万里之遥,我不能伴你左右护你周全,若遇危险就吹响它,百里之内我都能听见。」
我目送他出城,将骨哨挂到脖子上,贴身放好。
正准备回七皇子府,一队侍卫疾行而来拦住我:「七皇妃,太子妃殿下抱恙,太子殿下请您去东宫侍疾。」
我望了眼飞扬远去的尘土,走上东宫的明黄车驾。
萧冕,你们这就等不及了吗?
6
行至东宫,我看见红缨居然等在门口,身边跟着一名作侍卫打扮的英气男子。
她迎上来解释道:「小姐,七皇子殿下临行前要飞星带我来此等候,让我们在东宫与你寸步不离,誓死护你安全。」
我神色一怔。
飞星上前行礼,又拿出一枚金黄令牌双手送到我面前,引来东宫中人侧目。
「主子要我将此物交给皇妃殿下,若遇紧急情况,可以此物向忠义大将军府求援。」
我抬手接过,指腹在令牌上缓缓轻抚。
忠义令……
当年兰妃战死,我母亲逃出天机山,有传言说我母亲得到了天机山舆图和绝世兵书——混元八阵。穆家军功卓然本就引圣上忌惮,为保穆家和我母亲,忠义大将军穆远主动交出穆家军精锐如归营,圣上龙心大悦,便赐下这枚忠义令并昭告天下:「执忠义令者,可得大将军府相护,便是孤也不得取其性命。」
萧衍……
你这是把自己最后的保命符都给了我。
许是有人向太子禀报了此事,萧冕见到我时目光阴鸷,苏绵依在他身边,弱质纤纤。
我婉然一笑,说道:「听闻太子妃殿下身体欠安,可是噩梦缠身不得安眠?」
苏绵瞳孔紧缩成针,面色苍白似见鬼魅。
萧冕盯着我的心口处,又看了眼我身后的红缨和飞星,眸中煞气毕露:「有七皇妃来东宫侍疾,络儿想必不日就能药到病除!」
我被安排在落英殿住下,据说除了太子妃现在住着的未央殿,就属这里景致最好。
落英殿粉桃含娇,柔雾轻纱般地开了满院,而院墙另一侧,荒凉颓败似坟茔墓冢。
我虚眸凝望。
正扫着落花的小宫女看见我,停住扫帚说道:「那是流苏殿,太子殿下大婚那日走水烧没了,原是要重建的,不过前些日子闹鬼,便荒在这了。」
流苏殿,传言中太子以玉瓦铺就的藏娇金屋,终是随我一起被埋葬了。
闹鬼吗?
你们是怕那上百冤魂前来索命?还是心中有鬼,怕这昭昭青天!
有嬷嬷捧着细软经过,侧目瞧了那小宫女一眼,第二日,在院中扫落花的就换了个人。
我知道,这院里的每一双眼睛都在监视着我,想从我身上找出能印证我身份的蛛丝马迹。
三日后,当我取出被人「误放」入我衣柜中的香云纱时,苏绵终于坐不住了。
她素衣素面出现在我院中的粉桃花树下,身边只跟着峨嵋一人,怯懦可怜地朝我唤了声「姐姐」。
我微微一笑,拂掉石凳上的花叶,柔声道:「坐吧。」
她似松了口气,依言在我身边坐下。
她抱住我的胳膊,潸然泪下:「姐姐,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那日太子突然把我接入东宫,说姐姐被歹人掳了去,让我暂时假扮你,以保姐姐清誉。」
我看着她楚楚可怜的脸,心中不由赞叹,我这妹妹当真演得一出好戏,若我不曾见过她月光下那张狠戾的脸,只怕此刻也会心软了。
可惜她不知道,那被她毁容沉湖的黄蝉,也是我。
我为她倒了杯茶,劝道:「姐姐知你好意了,你莫要哭坏了身子。」
苏绵淋漓收了眼泪,边打量着我边问道:「姐姐之前去了哪里?又为何会与七皇子殿下成亲?」
我轻皱起眉,状似凄苦地说道:「我也不知那日发生了何事,醒来时才得知是七皇子殿下在城外树林中偶然发现了我,他把我错当成你了,对我甚是关怀体贴。」
我观察着她的脸色,那日在七皇子怀中看到香云纱丝帕,我就怀疑她对萧衍有情。果然,她听到我的话似有妒意闪过。
我继续添上一把柴:「我怕告知他身份会失了清誉,只得让他以为我就是绵儿你,哪知他突然请旨要完婚……」
杨绵的脸终于挂不住了,握住茶杯的手指泛出青白色。
我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敛目时眼中寒光乍起。
「现在,妹妹可愿跟姐姐换回来?」
苏绵,这滔天权势与心爱之人,你选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