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桃源
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
——[唐] 王维
师父常年住在殷山,据他说,那里可以听见仙人的琴音。我自是不信,却也拗不过他,便随他去了。师父一身破衣烂衫,谈吐间却非要装什么仙风道骨,神神叨叨好似下一刻就要跳一段大神。难得有回师父出山,我等做徒儿的高兴得仿佛中了状元,也算是赛过了回神仙。
三月后,师父背着他的竹篓回来。他没带回什么东西,只带回了个孩子。我和师弟面面相觑,一致以为师父疯了。师父用竹杖敲敲我们的脑袋,又用竹杖指了指那个孩子。意思明确,显然是要我们照顾他的意思。
那孩子看着年纪不大,顶多六岁,脖子上挂了个长命锁。师弟站在我身边,眉头轻蹙。
这么大的孩子,养不熟的。他开口。
到底是师父领来的。我道。莫辜负了他老人家的心意。
师弟没吭声,牵着小孩子的手朝里屋走。我知道这是他退让一步的意思,连忙跟过去,继续在他耳边吵吵嚷嚷。小孩也吵闹,师弟被烦得没了脾气,剜了我一眼,低着头柔声哄着孩子。
你叫什么名?我突然道。
井七。小孩答。
不知他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讷讷道,不过现在改叫井昭了。
昭者,日明也。
我半眯着眼,低低笑了声,心说师父还真是糊涂啊,身居雾山,仍望日明啊。
师弟依然冷着脸,他自小就这臭脾气,如今成了少年更是扮起泥塑像来,半天也见不到他抬一下眉毛。我还从未见到他软下目光这样看人,又惊又喜,横在对方跟头犯贱。井七是个傻小子,被他一哄就乖乖息了声,端正坐好,腰挺得笔直。
师父又是从哪儿领来的这小孩,我也去领一个。我拿米花糖逗小孩,笑着和旁边的师弟说话。
骗来的。他惜字如金。
我叹了口气,山上这群人果然还是太无趣,哪有下山好玩呐。
井七不说话的时候很安静,眼睛圆圆的望着窗子。师弟在雪地练剑,余光瞥见井七看着,顺手挽了个剑花,趟着雪走得远了些。
师父回来的早,拿了本不知所云的书教井七识字。念着念着我那不靠谱的师父就靠在柱上自顾自睡了,井七呆愣愣地望着他,估摸着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拍拍他的手背,问他在想什么。他转头,直愣愣看着我,半句话也憋不出来。
我一时有些哭笑不得,知道他困了,忙抱了人去榻上,净唱些哄小孩的歌谣。
说是歌谣,其实都是些乡间俗韵侧词艳曲,应当十分可笑才是。
我看着天,天看着我。我去摇师父的肩,他睡得沉,怎么摇都不醒。无奈,只好去抱来枕头和被子,就着火炉看星星,自己唱给自己听:
劝郎莫爱湖心月。短桨轻桡。搅得圆还缺。奴原团圆到白头。不作些时别。
师父眉头皱了皱,可我才不管他,什么调子都哼上几句,从“天上星多月弗多”唱到“美人迈兮音尘阙”,雅俗共赏,也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
“相衍。”
师父半阖着眼,低声喊我名字。
我忙把耳朵凑上去,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我这位师父人平素虽吊儿郎当了些,但有时候却过分严肃了。远处,师弟踏着雪的声音又近了些。
“正好纪明也来了,为师教你最后一式,看仔细了。”
他抽出我腰间的剑,回头冲我笑了笑。雪拂在他单薄的肩上,有种短命的美。他抓着剑柄,催动掌力。剑光凌厉,分明是杀人的招式!师父的身影依然稳稳立在雪上,他的剑倏地慢了,柔而不弱,似水无形。我望着,觉得颇有几分禅意。
我向来是懒得亲自练剑的。师父是个明白人,也愿意惯着我。他今日的态度却一反常态,竟有几分托孤的意思。我望着他,没说话。
师父教的这一式,是他口中那位师爷教他的最后一剑,名曰“闻钟”。我看着,却也觉得这名取的极妙。也不知师爷是“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而“日暮空闻钟”,还是真的超凡脱俗飘飘欲仙呢?
我支着脸,师弟则站在一旁,目光沉沉。
白雪垂枝,白衣失素,幽月悬空,雾绕山谷。师父双足轻点,踏雪无痕,烟儿似的窜到了跟前。
衍儿,记住了?
师父裹紧了粗麻衣裳,又成了先前那副猥琐样子。
记住了——
我拖长声音答。
可记住了又不代表会,我到底是懒骨头,学不精的。师父好像也看出来了,碍于手里没什么称手的东西,避重就轻弹了下我脑门,领着师弟回去。
静静地,静静地,踏着雪走了。
我回屋,见井七攥着毯子,一动不动地呆坐在榻上。井七见我站在门口,讷讷半天,显然吓了一跳。
烛火幽微,我撩起衣袍挨着井七坐下。
想家了没?
我揉揉井七的脑袋,笑着说。
没、没有……
那就是一个人呆着害怕啰?
……嗯。
井七腼腆地笑了笑,稚气的脸庞上跳着烛火。他的眼睛圆而亮,很漂亮的黑色。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垂着头盯着火苗看。
恍惚间想起我年少时也喜欢看烛火,烛火跳,我的心也跟着跳。一旁的师父咬着树果子,含含糊糊地嘱咐我离火远点,怕烧坏了衣裳。对此我只轻哼一声,挨着师父坐,就是不肯去睡。
如今井七也似当年的情景一般,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显然是硬撑着不睡。想来是小孩子认床夜里睡不安生,我吹灭蜡烛,抱着井七睡下,嘟嘟哝哝几句民间散落的吓唬小孩睡觉的故事。
井七果然怕了,紧闭着眼扑在我怀里。没多时就睡了。
夜色汹涌,窗偶尔被风拨开一条缝,月光就从那缝隙间流入,显出点幽微的光来。
殷山的景自然是极好的,师父在雪中的身影却愈发模糊起来。有雪花飘进屋子,我才发觉夜早已从窗边溜走。
原是良宵已被混沌思绪占去。
六月殷山依旧飞雪。
井七同我们混熟后就成了山上的霸王,整天亮着嗓子到处瞎跑。可苦了师弟,日日修身又修心,还要分心看着这小子。
师父倒是从没管过他,指点完师弟的剑就重拾了教井七识字的业务。
可我的心总像是堵了块石头,每欲开口,师父则借口教书抽身离去。走的时候他的衣袖被风吹得鼓起,我想,总是有机会的,这没什么,总是有机会的。
日子照例过着。井七夜里竟也习会了闹腾,吵嚷着给我讲师父早就叨叨几千遍的神话故事。他蜷在我膝上,滔滔不绝地开口,不时冒出些极傻气的话来,逗得大伙哄堂大笑。偶尔上山打柴的人见了,觉得可爱,也愿意同他讲几段山下的故事。井七听了,每每追去,叽叽喳喳,倒像个正常孩子。
师父。
我望着师父,轻声开口。
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
沉默。师父长久地看着我。他从未有过如些悲伤无奈的神情,仿佛那夜的雪浸湿了他眼底深沉的月色。
你该好好温书了。师父答非所问道。
树模糊了雾中的人影,师父背着手踏雪而去。我捡起掉在地上的半册书简,缓缓展开,那是画上的桃源。
且陶陶、乐尽天真。
番外一·流央
时过多年,我依然记得井七叽叽喳喳掰着指头讲故事的那段岁月。
那原本也是与非讲给我的,第一个故事。
流央者,寒松仙也。往反人间,卧松柏,饮甘露,来去由心。行及禅水,渔父曳棹而歌,和之,天地缄。渔父奇曰:「何居乎?闻人籁似仙音也。昔者歌之,未有和者。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弗应。独景徘徊。渔父疑,还顾而无所得。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