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底的水像陈年的冰窟,冻得人骨头都发寒,绵密的水草一点点缠住脚踝。
氧气越来越少,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几近要喘不上来气,却拼命地捂住自己的嘴,怕发出一点声音。
头顶湖面上轰隆的雷声震耳欲聋,不断有碎石落下来,盘旋的脚步声每一声都震在她的心口,好似终于走远了,越来越小。
她松开手,拼命地想往上游,缠绕的水草强留她,她清醒地感觉到冰凉的水灌进她的鼻腔,让人不住地张开嘴,却越灌越多,越灌越多。
赵元仪惊恐地睁开眼,身边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喊:“殿下醒了!快传太医!”
在外候立的太医立刻匆匆赶进殿内。
淹水的窒息感仿佛还在胸口,赵元仪头疼欲裂,捂着心口缓慢地喘着气。
这一遭虽劫后余生,但她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擦伤划痕十余处,尤其是脚踝,跳马时被脚踏的麻绳勒出一道又红又深的擦痕,动作间都会不小心牵连着,惹得她疼得冷嘶。
招云唤月在旁看得眼眶通红。
太医把过脉,开了几副药,再三确认无事后,所有人才松了一口气。
“若不是今日江夏来信,陛下抽不开身,本是打算亲自来探望公主殿下的。”
太医传话道,“陛下听闻此事亦是心惊胆寒,这还是在京都范围内就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刺杀,实在狂妄。陛下已经下旨彻查此事,晚些大理寺的人会来向公主询问细节。”
赵元仪已经缓过来了,倚在贵妃榻上慢吞吞地喝着招云煨了许久的鸡丝粥,粥熬得软糯鲜甜,喝下去胃里都暖了不少。
她动作优雅,若不是嘴唇还有些白,完全看不出她先前经历了生死。
“本宫知晓了。”
“既殿下无事,下官先回宫复命了,也好回去禀报陛下,让陛下安心。”
“去吧。”
赵元仪喝完一整碗鸡丝粥,又被灌下一帖酸苦的药,招云唤月从头到脚地检查她身上的确没有其他伤了,才真正安下了心。
唤月小心地托住她的脚踝,红着眼往上涂药:“这道痕太深了,就算涂了药大抵也要留疤,殿下这段时日还是不要出府了,若是穿久了鞋袜,指定伤口要加深。”
赵元仪知道她担心,不论说什么都先应着,漫不经心的态度害得唤月又气又笑,最后只得蹙眉嗔怪。
“殿下也太不管不顾了,那马中了箭,若不是缰绳拴着的马车太沉,早就该跑出去一头撞死了。这样一只疯马殿下也敢骑,还往敌营里头跑,刀剑不长眼,若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这不是没出么。”赵元仪风轻云淡地带过去,捏着怀里银奴的小爪子。
唤月愤愤。
招云见她状态不错,说回正事:“这一批刺客全是死士,一个活口也没留。我派人把那些尸体全部搜身了,也是一无所获。殿下平日里深入简出,和别人也惯是没有纠葛的,到底是谁这般歹毒?”
“既然敢刺杀,定是不怕你查出来。”赵元仪像一早便知这个结果,毫不意外,“皇兄不是派了大理寺彻查么,轮不着我们自己来。我们只用顾好自己,去把跟着的暗卫重新安排,人数多加一倍。”
“是。”招云虽答应了,但心里仍有些不自在。
往常遇着的事还没这么大,赵元仪都总要追根溯源,所有事情都控制在自己的掌握里才肯放心。这次这么大的事,她却轻拿轻放,反而招云不太愿意。
但这次惊动了文帝,文帝向来对这个妹妹百般呵护,当做心头肉,看得比太子都重。
许是因为文帝亲自下场要求彻查,赵元仪才会安心地把事情交给别人。
半晌后,大理寺的人也到了。
来的人叫聂莼风,是文帝近臣,多年前还是在王府里就做幕僚。他本是罪臣之子不能从官,但文帝登基后念他有几分才干,破格提拔他进了大理寺做个记录文官。
不想此人的确是有几分真才实学,长着一双鹰眼,一眼便能看穿犯人的伪装,由此在几个大案中起了关键作用,便一步一步地扶摇直上。
“殿下缠斗过程中,可有看见什么异常?比如这些人有没有什么特征,是怎么相互传信的?"聂莼风问。
"没有,着黑衣,藏身于林,什么也看不清。"
“那其中有数人用的是剑,殿下可注意到是什么剑式?”
“聂少卿抬举本宫了,那些人都在暗处,你也知道本宫最后上的是一匹疯马,颠簸下能瞄准人就不错了,哪里还能观察什么其他。”
聂莼风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赵元仪的反应却有些兴致不高,看上去像受了惊吓后迟来的累。
“是,殿下受惊了,只是多一些信息对吾等查案至关重要,还请殿下仔细想想。”聂莼风赔笑道,“那……敢问殿下平日里可不慎得罪了什么人?这批人训练有素,这般大动干戈,倒像是……”
他说一半便住口了,但是凭着话意也能推敲出来,他要说的是寻仇,只是顾及赵元仪的名声,不直说罢了。
此话一出,一直心不在焉玩狗的美人微微一顿,继而倾身把波斯狗从地上放走了。
赵元仪撑坐起来,一双盈盈勾人的狐狸眼眼波流转:“说了,聂大人真敢查么?”
聂莼风被这视线看得不由自主的喉咙一紧,吞了吞口水,刻意保持镇定道:“自然,大理寺奉陛下旨意,向来秉公执法。且此事受了陛下所托,不论是谁,下官都会亲自上访。”
“那就劳烦大人了。”
赵元仪慢吞吞地回忆:“若说本宫得罪了什么人,想来不用问,大人平日里也多有耳闻。本宫不过一介公主,过不了明年便要离开大周,哪至于这个关头给自己树敌。”
“往日里别人见着本宫也无不像大人你一般恭敬有礼,若是旁的皇亲国戚遇仇,倒许是谄媚献礼的讨不着好,便积成了怨怼。但是聂大人,想来也应该听过本宫是个什么性子。”
聂莼风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自然。"
自然知道这位长公主殿下是个不苟言笑,脸比冰还冷的性子,别说谄媚献礼,就是想牵线搭话的人都被这一层无形的冰墙揽得不敢上前。
“只有一个人与我积怨已久。”赵元仪意有所指,意味深长道,“若是大人去打听打听,应当知道我前几日还和他有些口角。只是此人位高权重,便是我也轻易处置不了他,大人真敢查么?”
聂莼风一愣,反应过来:“殿下是说谢右相。”
赵元仪不置可否。
谢陵出生簪缨世家,背后的谢家有百年的底蕴,整个陇西都得受着谢家的风。
他祖上是前朝的开国将军,后来前朝炀帝昏庸无度,谢陵的祖父便又点了赵元仪的阿爷来坐这个皇位。
可以说赵元仪今日能坐在这是托了谢家的东风,虽然说谢家这几十年有衰退之相,但就是先帝在世也是不敢轻易动谢家。
更不用说谢陵是谢氏本家弟子,早早便封侯拜相执掌中馈,若真是谢陵,此时便要麻烦上千百倍。
聂莼风面色难看,思衬片刻,只道:“下官明日会带着人亲自去一趟谢家,即是陛下所托,必定给公主一个交代。”
赵元仪点点头,等着他话说完了告退,聂莼风却板板正正地站在下堂,一看便是还有事。
“聂大人还有什么事?”赵元仪见此也有几分疑惑。
聂莼风放低了声音:“下官听闻遇刺时殿下身边还带着个公子,便是那位公子救了殿下。既然殿下记不清当时事了,不知下官可方便见一见那位公子,以免漏掉什么线索。”
说了这么久的话,唯独这一瞬赵元仪的脸上浮上几分茫然,转头看向招云。
当时下水没多久她就失了气力,水灌进鼻腔里,登时就晕过去了。
招云一看便知道她是一点也不记得,俯身凑到她耳边道:“殿下落水后是贺惟跳湖救的您,现在人就在玉丹殿里。”
一副棱角分明的下颌从赵元仪脑海里一闪而过,她后知后觉地露出一分惊讶。
堂下聂莼风还在等,赵元仪默了一瞬,开口道:“不太方便。”
聂莼风一愣,显然没想到她拒绝得这么干脆,连个敷衍的理由都没有。又忽而想到昨日在茶楼,赵元仪刚被刺回府时他听到的一些风言风语,讨好地将语气放委婉了些,又坚持地请求了一遍。
“不用太久,一炷香的功夫便可以。下官知道殿下和那位公子都受此大劫,定是不愿意回忆,无关紧要的话不会问的。”
赵元仪奇怪地瞥他一眼,她自然知道聂莼风问的字字珠玑,没一句话是没有用的,就是因为问的都太有关紧要了,她才不允。
“聂大人,本宫乏了。”赵元仪只道,赶客之意显而易见。
聂莼风是个难缠的人,往日里有咬死牙不开口的证人,他便家也不回地蹲守在侧,磨得人开口才罢休。
他听到赵元仪话里的驱逐之意,动的第一下不是腿,是嘴,不甘心地张了张口,似乎还要挣扎。只是他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纠结几分,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行礼:“下官告退。”
大理寺的人来的时候匆匆,走了也是匆匆。
赵元仪把人送出了大殿,还有些不习惯,对招云道:“他最近倒是稳重多了,还以为要等赶客了才肯走。”
招云也一头雾水:“许是今年抬了大理寺少卿,行事难免不能像以往那般胡搅蛮缠。”
赵元仪坐回玉座,慢悠悠抿了口茶,干燥的嗓子润了些,想起招云方才说的话:“你说,是贺惟救的我?”
“是。”
这可真稀奇。
贺惟为人张扬记仇,不然也不会临死关头还和贺家人闹那么一出。那日刺客来得太仓促,她完全分不出神来留意贺惟的动向。
但她以为,这样好的机会,贺惟该是立刻趁乱跑了才对。
唤月感激贺惟相救,在旁补充道:“不仅如此,下水的时候贺公子自己也受了伤,洇出一大片血呢。”
赵元仪眉心一跳,缓慢地抬起眼,却不见任何感激或是怜惜之色,反而视线很凉:“他受伤了?”
招云以为她是怕留了疤和太子区别出来,解释道:“右臂上有一道很大的口子,利器所伤,应是箭矢刮过刺开的豁口。已经叫太医一同看过了,不是什么大事。伤口在大臂,就算留了疤也不会妨碍什么的。”
赵元仪反而面色变得凝重,若有所思地曲着手指叩着桌面,敲击声直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
叩了五六下之后,她起身往殿外走。
唤月一愣,刚要张口问去哪,转头一看招云了然的模样。
招云口语道:"玉丹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