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仪脸色骤变。
招云立刻按下车厢内早有准备的拉闸,车身左右后侧从顶上落下来两块铁皮,将窗户挡上。
只是铁皮单薄,到底抗不过几根箭矢,不过须臾间就有利箭射穿被稍微阻了些力,离赵元仪的后肩不过一寸。如此下去怕是半柱香的时间都没有,马车就会被扎成筛子。
外头传来刀戈剑鸣的厮杀声,她此行本打算速去速回,并没有带那么多人。明处不过七八人,暗处保护的也只堪堪十几人。
招云拉过长弓钻出车厢,弹弦声几乎炸在赵元仪耳侧:“唤月,带殿下先走!对面人比我们多不少!”
赵元仪一把扯过地上的外袍,往肩上一搭,听见此话毫不犹豫钻出车厢。
车厢外头的栏板上,入目便是横死的车夫,一支箭从胸口正中穿过,血流如注,殷红地浇了整个横板,眼睛瞪得巨大,里头尽是惊恐。
唤月惊叫:“啊——”
后方贺惟几乎第一时间便发现了沿途的树上有人,他手脚还带着镣铐,若对面是训练有素的刺客真打起来怕是在劫难逃。
第一支箭直刺前方车厢,打起来的一瞬间贺惟便跳下了马车,滚在荒野路边高高的蒲草间。
一直守候在暗的沉边迅速地接应:“殿下,西北和东南方向都埋伏了人,我们快走!”
贺惟伸手拦住:“等等。”
“殿下,这波人怕不是普通的刺客,待他们回头我们怕是不好脱身!”
“他们不是冲我们。”贺惟说。
这一点几乎显而易见,毕竟他如今只是个方才脱身的罪臣之子,不会有人大动干戈地要他的命。就算如果是齐国来的人,第一支箭怎么越不该落到前面那个看起来华丽无比的马车上。
准确来说,这波人根本没想杀他。
贺惟冷眼看着不远处的厮杀,前面打得热火朝天,一会儿的功夫马尸上都插了十几只箭,偏偏他方才待着的车是一支箭都没沾上。
哪有人刺杀得这么泾渭分明?
说明是下了令,不能伤他,并且还要赵元仪的命。
贺惟只觉得有意思,赵元仪只是个公主,竟欠下了这么大的仇怨,让人不惜耗费这么多刺客只为要她的命。
那副冷情冷性、谁都不能近身的样子,和谁能结这么大的仇?
赵元仪那边明显人数不够,处于劣势,沉边问:“殿下,我们要不要出手?”
沉边是齐皇室一等一的死士,若是出手不说大获全胜,至少救人是没问题的。
“不救。”贺惟看戏地蹲在了蒲草后隔岸观火,“若是她活下来,少不了要派人找我,我便还得回去。若是她活不下来——”
贺惟顿了顿,眸色变得晦暗:“那就去死。”
利箭从两边树林里刺出来,一支支地刺穿车厢,里头出来个执弓侍女,看上去有点东西,一次性能射三支箭,准头惊人的高。
只是她们在明处,刺客在暗处,不一会儿的功夫,这侍女的手指就微微便有些发抖了。
这样下去怕是撑不了多久。
外头的人一个又一个倒下,血像雨似的落下来,混在地上的泥水里,血红一片。一阵风吹来,夹杂着浓厚的腥臭味。
大片大片的红色像是诱饵,刺激着人的瞳孔,唤醒人最原始的本性。
贺惟身体里的血好似也跟着一同沸腾了,他仿佛听见自己的灵魂叫嚣,那些埋藏在深处的东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这种感觉比喝了积年的酒还让人沉醉。
待回了齐国,他便像这般,不杀那老匹夫。但是要活剐他肉,让他的血洒在齐皇宫的每一寸土地上,为自己祭旗。
然后……
“殿下。”沉边忽然开口,语带惊讶,“长公主出来了!”
贺惟阴沉地抬起眼,车厢里果然闪身出来了个女人,他今晨才见的那身镶珠外袍,被人披在肩上,正躲着箭想要逃。旁边的侍女看见一地的尸首吓得尖叫。
天罗地网,她一走,刺客便追着她跑,更何况一个女子能跑多远,逃得掉么?
贺惟蔑视地一笑,等着看这女人放下身段狼狈不堪的模样。
裙摆摇曳间,他的视线里闪过一色莹白,混着猩红的血色。
贺惟一愣,等反应过来他才看清,那是一双光裸的脚,正丝毫不避地踩在横板尸体的血水里,粘稠殷红的血浸在她干净娇嫩的脚底,像血海开出莲花。
更出乎他意料的是,下一秒,这位殿下不仅没有落荒而逃,反而一把接过招云手里的弓,拉出一支箭矢斩断栓车四马仅剩的一匹活马的马绳,纵身跃上。
这马大腿上中了一箭,情绪难以控制,不住地嘶鸣,被她强驱恨不得甩掉马背上的人。
沉边吓了一跳:“她疯了?!想骑这马跑吗?不要命了?!”
可赵元仪不仅没往大路深处跑,反而往林子里跑。她伏在这只疯马的背上,腿夹紧马背,在剧烈的摇晃下不仅没被甩掉,反而还拉开了长弓。
疯马行迹难判,她躲得也灵活,林子里的人调整位置还要射箭,哪里射得中。
赵元仪咬紧牙关,单眼瞄住林子里穿梭的身影,拉弓,放弓,窜出去的箭比刺客所射还要有力,带着寒光划破空气,刺进还来不及闭眼的人的眉心。
对方方寸大乱,鏖战的暗卫抓住机会,一拥而上。
不过瞬息,局势已明了。
贺惟见此一把抽出沉边腰间的长剑,毫不手软地在自己胳膊上重重地划了一道,顷刻间,血便浸透了他新袍的衣袖。
沉边大骇:“殿下!”
贺惟面不改色,仿佛伤的不是自己一般,把剑扔在他面前,低声挤了一个字:“滚。”
赵元仪身下的马仍疯癫地往前跑,骑上去容易,毫发无伤地下来难。
这马一头扎进丛林深处,想方设法地想把她给摔下来,赵元仪腿脚上已隐隐感觉有些吃力,即将夹不住了,若是就这样摔下来,饶是不死下半辈子也得坐素辇。
情急之中,她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道:“东南处有湖!”
赵元仪立刻用尽浑身的力气强拽缰绳,马被迫往东南方驰骋,不过百米,果见前方有一大片湖。
赵元仪看准时机,借力地往马背一踩,落入湖里。
贵女擅箭已是罕见,哪里还会凫水?便是招云从小在军营里培养,也从未学过凫水啊!
招云在岸上急得焦头烂额:“殿下不会凫水!”
转头便见一抹朱色跳入湖中,往水里的人游去,所过之处鲜红色迅速晕开。
赵元仪呛了好几口水,扑腾几乎用掉她最后的力气,手脚渐渐地发软,眼皮越来越沉。湖水盖过她的口鼻,侵入她的鼻腔。
有人抱住了她,揽过她乱推的双手:“殿下,抱紧。”
赵元仪似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紧紧地攀附住他,迷离之中睁开眼,只看见男人削瘦的下颌。
贺惟把人带上岸的时候,人已经晕过去了。
这个女人求生欲不是一般的强,明明早就没了气力,揽住他脖子的手还那样紧,就算贺惟半路后悔想把她扔下去都没有办法。
就是昏过去了,上了岸,招云唤月用力地想将手散开也做不到。
那件虚搭着的外袍早就在水里被挣走了,少女的里衣紧紧贴在身上,起伏的线条勾魂摄魄。
她白净的手臂和肩颈上还沾了他的血,抱得这样紧,那日细微的一点美人香浓烈地侵进他的鼻腔。
贺惟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
唤月脱下外衣披在赵元仪背上,急得大哭:“殿下怎的还不醒,莫不是出事了。”
“没事。”贺惟被勒得脖颈难受,声音有些哑,“还在喘气,只是呛了些水。”
赵元仪常抱着的那只小狗像是生来便不喜欢贺惟,龇着牙在旁发出威胁的呜咽,感觉下一秒便要咬上来。
招云忙把狗抱着,等派去求救的人带着崭新的马车步入视野,招云忧愁地看了一眼还在贺惟怀里的人,冷声命令道:“全部转过去。”
所有人都转过了身,招云低声对贺惟道:“贺公子,劳烦你带公主上车。”
贺惟点了一下头,把人抱起来,受了伤的手一用力,血止不住地往下流。
唤月身段没赵元仪高挑,纵使用袍子挡着,也只能挡住肩胛,人一打横抱起来,那双赤足便没了遮盖,跟着他的步子微微晃在空气里。
时下男女大防虽有,却不算严苛,也没什么看不得女子赤足的说法,更何况怀里抱着的这位是位高权重的长公主。
若是沦迹,前朝不如她身份尊贵的公主也无不是三两个男宠。便是她今日落水被他救了这事传出去,也没什么人敢置喙,顶多当一桩风流韵事罢了。
贺惟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沉默地走了几步,迈出林子之前,揽着赵元仪腿弯的手不经意间微微一转,宽大的衣袖将那双赤足遮盖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