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雨冷。
今日是方茉云的吊唁之日,整个卢家军军营上下一片肃然,山岗风猎猎,战旗下万众齐立,所有将士都卸甲垂首而立,只为送她最后一程。
穆棱披着黑袍立在最前方,他眼神沉痛,今日他要亲自依照茉云生前遗愿,将她残骨带走,葬于南境山岗之上——选一个可俯瞰远山、临望边防之地,她曾说愿于山中安眠,待大军凯旋,她能亲眼看见卢家军平定南境,踏马还乡。
营中木棺依旧静静安放,秋风低吟,旌旗半垂,整支军队沉浸在一片无声的哀意中。
老太君拄着拐杖走来,满脸苍白神情黯淡,她一步一顿,像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行至棺木前。元帅紧随在旁,脸色如铁,须发皆乱。
众将士皆低首而立,军中铮铮铁骨之人却都在此时泪湿眼眶。威行、雄山、罗虎、润吉、小太、石川……这些曾与她并肩生死之人,皆立于棺前一言不发,在做最后的告别。
就在所有人沉痛缄默之际,正啸穿过人群缓缓走上前来。他眼中布满血丝,站在棺木前,忽然伸手以草折出了一只草木蝴蝶,精致又朴素。折完他手指一紧,忽然一把推开了棺盖,将那只草蝴蝶轻轻放了进去,再合上了棺木。
众人一愣,老太君眼神一颤,刹那间,嘴唇哆嗦着,一把捶在自己胸口,泪如雨下:“老头子啊,你在天之灵怎不保佑保佑他们……”
元帅眼中含泪,诧异地望着正啸的背影,卢家人谁人不知,啸儿幼时他爷爷曾教他用草编蝴蝶、编蟋蟀,啸儿问他学这个干嘛?他爷爷说,日后你做个蝴蝶送给你媳妇。
正啸低下头,手轻轻覆在棺木上,他声音极低,这话却传入每个人耳中:“昔日有人说,亡我必你……他们说得没错。”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惊雷击入人心,而此刻苍天也好似听懂了他的悲伤,下起了漫天的大雨。
若辰咬着牙,泪水止不住地落下。他知道,这句看似几字之言是正啸心中最深的恸,也是刻骨铭心的遗憾和自责——茉云走了,他亦失了魂……
这时,军道下传来一声急促的马蹄声,飞驰而来的是正啸的女儿——依妮。
她扑通一声跪在棺前,双手死死抱住棺木,顿时就痛哭道:“茉云姨你曾说过,不会不管我的,你怎么就抛下我了……你说的都不算数了……”
那声声哭喊穿透了雨幕,刺穿了在场所有人的心。
正啸站在雨中,眸光微颤,他没再言语,只是将手掌紧贴棺盖,任雨水冲刷。他这一生,起起伏伏,风刀霜剑都未曾低头,此刻却真是心如死灰。
什么都已无法挽回,自己只能亲自目送茉云的棺木被穆棱带走。那一刻,他没有说话,没有表情,只有沉默。等到他转身走入军营之时,众人好似都察觉到他的不同。他已不再是那个冷峻镇定,坦率赤诚的卢家少帅,他顷刻间眼神如刃,好似斩断了过去所有的赤诚与犹豫。
他要替她,替这场信仰、忠义、血与命的战役,拼出一个真正的结局。
夜里,秋雨初霁,卢正啸再次踏入主营,周身却带着压迫而决绝的冷冽气息。他环视众将沉声开口:“传我军令整军待命修整,有劳父帅坐镇军中,我要出营一趟。”
众将一惊相视一眼,一股隐约的风暴正在少帅地话语中翻卷。
元帅脸色难掩震惊,扶案沉声问道:“正啸,大战未决,你此时出营,欲往何处?”
正啸眉眼冷如刀,目光毫无回避的应道:“回京——除佞。”
元帅脸色骤变,厉声道:“正啸,你这岂非擅离军务!你可知此刻大战在即,稍有不慎,便可致全军陷于不利!”
可正啸并未动怒,只是眼神如冰:“父帅,无须再言——敌不止于境外,更在庙堂。”
他不等元帅答允,转身头也未回的走了。
“卢正啸!”元帅顿时怒不可遏,厉喝一声想要叫住他,可正啸并未回头,卢家戴在自己身上的枷锁已经戴得太长,太重了,这一刻他已不愿再妥协。
就在这时,东山忽然跪地,眼中尽是肃然与悲恸,沉声说道:“元帅……其实茉云是用命,给少帅点燃了一盏灯。只守边疆、只谈忠义,却任由朝堂毒瘤潜藏于背后,此战终究打不赢!多少次卢家军退让隐忍?可他们依旧不肯放过……结果呢……”
帐中众将皆低头,默然无言。元帅的拐杖微颤,他看着跪地的东山,眼眶微红,终究颓然坐下。
“对……说得也对……”他低语,似是对东山,也似是对自己这几十年的执念的反省,结果呢……卢家承受了他们无法承受的结果!
正啸依旧没有回头的走了,他已无法再回头。
出营前,他将卢家军之责,分拨交于沧海、震北二人,安排各将屯军修整,保持兵锋不乱。而他连夜出营北上,当他走到营门,众将默默相送,山风烈烈,一声马嘶破开沉寂。
一道黑影破风疾驰而来——竟是茉云的烈马,笑儿!鬃毛凌乱却神采凛然,竟直接奔至正啸身前,四蹄腾空、嘶鸣如泣,众人皆愣住了……
正啸望着这匹熟悉的骏马,良久没有动,最后缓缓走上前,抚着它的的鬃毛,低声说道:“她走了,从此,你就跟着我吧。”
片刻后,正啸抬身一跃翻身上马,他看向鹿里、威行等人,声音冷冽坚定的下令道:“启程——回京!”
马儿一声长嘶,踏着泥地风雪,载着正啸,义无反顾地冲出营门,一骑绝尘,铁蹄如雷——他们要去揭穿庙堂所有的伪善,他要将所有藏在血泊背后的黑手拖出众人面前,他要完成她未完成的遗命,也要为自己,为卢家军,为南境,为她……讨一个公道。
这一去,便是血与火交织的清算。
日夜兼程,卢正啸一行疾驰至西境重镇,顿时城门大开,西王爷亲自披裘出迎。那一刻,夜风大作,西王爷却只是静静望着前方那一袭风尘而来的战甲之人——他曾见过无数战士归来,但从未见过如卢正啸这般沉冷到让天地都好似避让三分的眼神。
马儿在城门口高高嘶鸣,正啸勒缰止步,却未曾下马。
西王爷快步走近,低声唤道:“少帅……”
正啸却只是低头,漠然一眼扫来,声音冷得像刀刃划过冰雪:“西王爷,您半生所想之事,如今终于有人替您去做了——您,可满意否?”
话落如雷,西王爷仿若被重锤一击,整个人怔在原地。
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率真赤诚的卢家少帅,如今竟目光如刀、面如寒铁——是被活活逼成了这般模样的。那股滔天怒意与寒意几乎要从正啸周身席卷开来,将世间一切虚伪吞噬殆尽。
西王爷的唇颤了颤,却一时再说不出一句话。他心里清楚,正啸的这句话不是质问,更不是嘲讽,而是一道判决。
他闭上了眼喉头滚动,最终带着深深悔意低声唤了一句:“是我错!”
西王爷从接到茉云死讯的那一刻就明白了,茉云离开西境前问的那个问题——“谁能逼圣上查太师?”
不是她,不是朝中忠臣,也不是天下义士,是卢正啸,而且要是陷入疯狂的卢正啸。
而将卢正啸逼疯,令他最终放下一切恩情与克制,化作利刃的,唯有一人——那便是茉云。她是用她的死,点燃了这团烈焰。
她明知他必疯、必伤、必痛入骨髓,她仍然选择了毅然赴死。
此刻,正啸再未回应西王爷分毫,驰骋而去,西王爷怔怔望着正啸远去的背影,风卷青袍寒影孤决。他再没叫住正啸,甚至连一句“保重”都不敢说出口。
又是几天夜以继日的赶路,这日夜色沉沉,正啸下令在客栈修整一夜,待明日天明就出发。
此时,一封快马加急送来的密信被送达若辰的手上,是何友的书信,信中一事,犹如又一惊雷落入尚未平息的战局——
御史台监察御史于吴叶衡,于几日前的早朝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直面圣驾,接连列举太师一十九罪状,言辞犀利如刀,直斥太师结党营私、徇私舞弊、通敌误国、权倾朝纲,非忠非贤,乃朝中之奸贼!
一言既出,满朝皆震。
殿内重臣皆哗然,交头接耳,六部尚书尽噤声,圣上则大怒斥责于他。
吴叶衡竟无丝毫之惧,拱手应道:“臣不惧生死,惟恐庙堂沉沦,忠义无所归。”
当天,他当朝就被圣上褫夺官职,押解入狱,但他却挺胸而立,无惧无悔地昂首阔步而出。此事虽被圣上压制,但却在京城引起了滔天的震动……
屋内众人听毕,无不变色,执礼长长吸了一口气,望向一旁的若辰,迟疑问道:“是昔日那位通州县令吴叶衡?”
若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正是他。”
“那个差点害死茉云的吴县令?”威行不可置信地低声追问。
若辰缓缓开口:“对,他虽爱民如子,但性子极迂,奉律为天,不太知变通,可此人极为崇敬护卫南境的卢家军。”
“我记得不错的话,当年就是这位吴大人,不明就里,执意要处置茉云,让她陷入险地,险些命都送了。可他……为何敢此时站出来?”鹿里不解的问道,众人对他皆有记忆,毕竟当年他可是跟茉云结过大梁子的。
执礼也接过话问道:“何友信中可说,这位吴大人为何在此时,忽然在朝中掀起惊天巨浪!”
若辰放下信缓缓摇头,叹气道:“哎,是我识人不明,昔日我对吴叶衡还心生芥蒂,茉云曾还无意间劝过我,说纯粹之人素来不知转圜,这是忠臣义士必备之条件,她还让何友在京中莫要为难他。如今吴叶衡此番义举,亦没有枉顾茉云当日对他的理解和赞赏!”
“只怕是她早就料到了……”正啸抬目望向窗外的雨夜说道。
“什么?”
正啸未再多言,他只是深深望向那漆黑无星的雨夜,缓缓站起身来,沉声道:“多说无益,入京便知。”
众人皆默默点头,屋内烛火顷刻间燃得更旺,好似和吴叶衡的此番义举一起,照亮了众人眼中熊熊不息的战意。
直到夜深人静之时,正啸亦未能入眠,他站在窗前看向那至暗的夜,心中不禁思量,朝中无数人明知太师早已权倾朝野,却皆选择噤声避锋,独独这个看似冥顽不化的吴叶衡,却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痛呈朝廷积弊,在朝廷至黑至暗的这一刻,化成一把利刃,不顾生死,毅然劈向那深渊中的罪恶之魁……这需要天大的勇气。
可正啸心中却隐隐觉得,这一切并非突然。
他的眼中霎那间透出了深深地孤独和痛楚,轻轻的问道:“这一切都是你一早想好的吧。”